第113章 郢都驚雷,子文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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陘山大敗的消息如同一頭被剝了皮的惡獸,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刺骨的驚恐,衝破郢都高聳厚重的城門。敗報撕裂了宮闈深處的靡靡之音!
“噗啦!”
楚王熊惲手中那對溫潤如羊脂的玉核桃被他猛地攥碎!玉屑混合著掌心血珠,如同混濁的淚滴,從指縫簌簌滑落!他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被點燃的火藥桶般炸起!巨闕重劍嗆啷出鞘!寒光劃破彌漫著酒香脂粉氣的宮殿!將那描繪著巫山雲雨秘戲的巨大赤金屏風劈開一道猙獰裂口!
“鬥——伯——比——!吾臂膀!” 這一聲吼,已帶上了淒厲的哭腔!震得殿頂梁灰簌簌直落!
“鬥章!吾之利爪!!”
憤怒的岩漿在五髒六腑翻滾咆哮!幾乎要衝破皮囊!那雙虎目中奔湧的,是失去股肱大將的剜心劇痛!更是對齊人!對管仲!那無可壓抑、要生啖其肉的滔天恨火!
“薑小白!管夷吾!匹夫焉敢——!焉敢折我楚國脊梁!!寡人——!” 他麵目扭曲,猙獰如鬼,須發戟張!巨劍狠狠劈在禦案之上!木屑紛飛!咆哮聲如同受傷瀕死的巨熊:
“即刻點兵——!寡人要親提雄師!與齊寇——決!一!死!戰——!!”
沉重的甲胄鏗鏘聲剛在殿門響起!
“大王!大王三思啊——!” 一道身影搶步撲倒在玉階之下!叩首如搗蒜!正是左大夫屈完!他臉上還沾著連夜馳馬的泥濘與風塵,聲音因急速而嘶啞:
“此大敗!震動國本!非一怒可雪恥!鬥都督猝亡!軍中調度猶如群鴉失首!當務之急!乃速定軍心!立主謀帷幄之能臣!中樞定!方能用兵啊大王!此刻怒而親征!無異驅餓卒赴死!正中齊寇下懷!”
“中樞?!” 楚王被這話語中的沉痛驚回一絲殘存理智,那衝天的狂怒稍泄,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珠死死釘在屈完身上,“何……何人可立?!!鬥伯比之後……楚國……尚有誰能執掌此等巨舵?!”
屈完猛地抬起頭!額上已因磕碰而青腫!眼中卻是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光芒:
“有!此人非鬥氏莫屬!鬥伯比雖亡,然其血脈未絕!其親子——鬥彘於菟,字子文者!承其父智,沉敏多謀,胸懷萬壑!雖年少居喪!然為父報仇之血性尤烈!更兼胸懷甲兵!腹有韜略!此……此正為我大楚國難之時!擎天保國之棟梁!!”
“子文?!” 楚王布滿血絲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那刻骨的恨意找到了新的承載體:“快!快宣!宣子文——!!”
郢都街頭。白幡如雪!肅殺的寒風卷起新灑的紙錢,打著旋兒貼在冰冷石階上。鬥府門前偌大的奠字燈籠,在冬日慘淡的日光下,刺得人眼睛發痛。沉重的黑漆棺槨停在庭前,尚未釘合。一襲粗麻孝服、渾身縞素的青年跪在棺側。正是鬥子文。他麵色蒼白如紙,雙頰因徹夜守靈而微微凹陷,唯有一雙眼睛平靜得如同深不可測的古井。他用布巾,一遍一遍,沉默而機械地擦拭著棺木上那猙獰的夔龍紋飾,仿佛要將父親殘留的氣息烙進冰冷的木頭裏。
“王旨到——!子文速速入朝——!不得有誤——!”
驟雨般急促的馬蹄踏碎靈堂的死寂!內監尖利而急促的宣召聲如同冰冷的鐵爪,狠狠撕裂了這凝滯的悲痛!白紙錢簌簌震落!如同碎裂的孝心。
跪在角落的鬥氏族老、女眷們猛地抬頭!眼中盡是驚惶與悲痛欲絕!入朝?!父親靈柩尚在庭前!屍骨未寒!
子文擦拭棺槨的動作,卻隻是微微一頓。那古井般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麽極其幽暗而冰冷的東西無聲湧動了一下,隨即複歸死寂。他緩緩放下手中布巾。十指因長期用力而骨節發白。慢慢起身。那高大挺拔的身軀在素服之下如同一杆失去旗幡的孤寂桅杆。他沒有看任何人!轉過身!在族人們驚恐悲愴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踏著滿地散落的紙錢,如同踏過無數冰冷的心,沉默地走出了鬥府靈堂!走向那血雨腥風未息的朝堂!走向那需要他流盡最後一滴血與淚的祭壇!
楚王宮闕的丹墀冰冷刺骨!殿內還殘留著昨夜尚未散盡的酒氣和幾絲極淡的血腥味,那是楚王暴怒後留下的痕跡。
子文一身重孝!跪倒於地!麻衣粗糲!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玉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沙啞枯澀,如同幹涸河床的嗚咽:
“臣……鬥彘於菟……叩見大王!臣父……新喪……屍骨未殮……亡魂未冷……孝子守靈!乃人倫天理!恕……臣戴孝之身……不敢……” 他艱難地吐出那個“受命”,仿佛每個字都帶著喉頭湧上的鐵鏽腥甜。
楚王早已從王座走下來!他那雙遍布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階下那一片刺目的白!那白,仿佛在時刻灼燒著他的神經!他粗壯的手指顫抖著,猛地抓住子文的胳膊!那力道!幾乎要將那單薄的臂骨捏碎!
“子文!” 楚王的聲音如同鈍銼刮過骨頭,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偏執與蠱惑,直視子文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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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鬥伯比!為寡人!為大楚!死於軍陣之前!屍骨無存!頭懸敵旗!”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鑿在子文心上!他每說一字,就感覺到手下的軀體愈發冰冷僵硬一分!
“此仇!不共戴天!豈獨寡人之恨!乃你身為人子!第一等深仇大恨!如今!齊國大軍壓境!踐踏你父忠骨!如踏朽木爛草!虎狼盤踞我家門口!滅國之危!懸於一線!你——!” 楚王猛地一拽!竟將子文從地上生生扯起!
“難道甘心披這身破麻爛布!躲在門後!舔舐傷口?!做一個無膽懦夫?!眼睜睜看著那管夷吾踏破郢都?!將你父所保之楚基!付之一炬?!將他畢生心血——付於流水?!!” 楚王的臉幾乎湊到子文麵前!灼熱的酒氣噴在那慘白的臉上:“令尹之印!兵符虎節!在此!寡人要你!接過你父未竟之路!不是替他守那口冰冷的棺材!而是替他去——拿回那三十萬齊狗的人頭!替你父!替楚國!洗刷這潑天大辱!血債血償——!!”
那“血債血償”四字!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子文強行構築的心防!他低垂的眼睫劇烈地顫抖!死死攥緊的雙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帶來的,卻是一股徹底焚毀理智的冰冷恨意!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古井般平靜的眸子深處!積鬱的悲痛與麻木如同堅冰消融!燃燒起兩團足以吞噬一切、毀滅一切的幽暗火焰!那不是淚光!是焚身的毒焰!是父仇!國恨!凝聚成的滅絕寒星!
再無半句推辭!
咚!!!
子文單膝跪地!額角重重砸向地麵!聲音如同剛從千年冰窟中撈出的青銅斷劍!淬著血與火的鋒銳:
“臣……鬥彘於菟——!領王命!拜……令——尹——!!”
他雙手高舉!沉重冰冷的青銅令尹璽符與那殺氣騰騰的虎頭兵符!落入他掌中!冰冷刺骨!卻瞬間點燃了他周身每一寸血肉!那股屬於鬥伯比的權力與責任!如同滾燙的岩漿!粗暴地灌注入他年輕的軀體!烙下無法磨滅的火痕!
“好!寡人之令尹!” 楚王眼中閃爍著狂熱的、病態的光芒,一把將他拽起:“速速謀劃!眼下!齊軍已像釘死在腳板上的毒刺!釘在陘山!寡人恨不能即刻提刀殺去!子文!如何用兵!你速速道來!”
新任令尹鬥子文!盡管一身孝服!腰懸令璽!那股淩厲氣勢已油然而生!他眼中幽火燃燒,聲音卻異常冷靜!帶著一種洞悉全局的殘酷清醒:
“大王!齊軍氣焰方熾!以逸待勞!如出洞毒龍!此時強行接鋒!非萬全之策!莫如……”
他略作停頓,目光如刀鋒般銳利地掃過大殿深處那片尚未完全散去的奢靡陰影,字字千鈞:
“遣——善辯之士!行——韜晦之計!”
“善辯之士?韜晦之計?” 楚王濃眉擰成鐵疙瘩,眼中剛燃起的戰火被這冷水澆得一窒。
一直躬身侍立在側的屈完!眼中精芒一閃!如同嗅到獵物的毒蛇!驟然捕捉到了一絲絕妙的氣息!他猛地跨步上前!一撩衣袍!昂然跪拜!聲音洪亮!飽含一種刻意錘煉的慷慨與自信:
“大王!令尹奇策!大妙!”屈完抬起頭,那張圓潤世故的臉上浮現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聲調抑揚頓挫,如同早已演練了千萬遍:“此去齊營!憑臣——屈完!這三寸不爛肉舌!一腔忠耿赤血!必以唇舌為矛!以周禮為盾!剖陳利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縱不能令彼三十萬虎狼一朝退盡!亦足可……”
他眼中掠過一絲狐狸般的狡黠:“——可暫阻其鋒!為大王!為令尹!秣馬厲兵……贏取……關鍵之喘息之機!!” 他再次重重叩首:“若管仲、桓公不識抬舉!拒不退兵!則大王再興天兵征伐!便是我大楚師出有名!仁義在我!此……可進可退!萬全之計!大王明鑒!請遣臣——行此——‘絕險’之棋!!”
楚王粗重喘息!一雙赤紅的眼珠子在屈完那張自信滿滿的臉上和子文那雙沉凝如淵、燃燒著複仇毒焰的眼眸之間來回梭巡!巨大的矛盾在他胸腔衝撞!那複仇的暴烈渴望最終被一絲殘存的理智壓過!他猛地一跺腳!沉重的戰靴踏碎了腳下的一塊琉璃地磚:
“罷了!罷了!就依你等所奏!屈完!寡人予你符節!賜你全權!去!去那龍潭虎穴!去會會那管仲!若說得他退!寡人賞你千金!封萬戶侯!若說不退……哼!回來便與他——做個了斷!速去——!休叫寡人等得心焦!!”
“臣——領命!”
屈完眼中狂喜與凝重交織!他強壓內心翻騰,再拜!起身!一甩袍袖!毫不猶豫!轉身便走!步履如飛!踏出這喧囂與恨意並存的殿堂!身影迅速消失在宮門彌漫的光影中!直奔府邸!
半個時辰後,屈完府邸。
巨大的青銅立鏡前!屈完神情肅穆!十數名手巧的侍婢環繞伺候!有人手捧銀盆熱水!有人手執香料研磨!侍女輕手細腳!小心翼翼將那件象征著楚國使節威嚴、以玄色為底、用金絲細密繡滿了楚地圖騰——張牙舞爪的夔龍、盤旋的螭吻、噴吐烈焰的畢方的華貴朝服!層層披掛上身!一絲褶皺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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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開雙臂!侍婢屏息!將一條懸掛著墨綠色溫潤玉璧、通體剔透的青玉環佩大綬!鄭重地係於他腰間!隨即!兩名侍女跪坐於地!用最柔韌的細葛布!蘸取溫熱的、浸滿了昂貴蘭草的香油!極其輕柔仔細地!從他枯瘦的腳踝開始!一寸一寸!向上熨燙擦拭!至小腿!膝蓋!大腿!侍奉到腰際!那雙腿被細心侍弄,如同打磨玉石般一絲不苟!直至肌膚散發出溫潤光澤,與腰間玉璧幾乎融為一體!
最後!一張嶄新的、純白的角中!用極品丹砂細細碾磨調和出來的鮮潤唇脂!被托到麵前!屈完對著銅鏡!神情凝重如同即將上戰場的武士!他伸出精心修剪過的指甲!蘸取那一點觸目驚心、如同心頭血的鮮紅!對著光可鑒人的鏡麵!極其精準、無比緩慢地……點染!勾勒在他那雙厚薄適中、常年浸潤於縱橫捭闔唇舌之道的雙唇之上!每一抹!都仿佛在淬煉一柄名為話語的絕世神兵!
一名機靈的小侍從跪坐於旁!捧起一隻精巧的犀角鎏金頭油匣!裏麵盛滿了采自巫山深處、混合了千年烏木精華凝練而成的烏亮膏脂!散發幽香。屈完微微側首,小侍便屏住呼吸!用一把細軟的象牙細梳!蘸取少許!手法輕盈地!將他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鬢角邊幾縷稍有散亂、近乎銀白的發絲!極其溫柔地抿伏順滑!那動作如同對待最易碎的水晶!
全部完畢!侍婢默默退開。巨大銅鏡中!赫然映照出一個威儀盡顯、華麗莊嚴得近乎完美的形象!這不再是楚臣屈完!而是一尊披掛著楚國三百年禮樂、山川、祖靈所有榮光,承載著生與死重任的神像!屈完微微調整了一下頸間玉組佩的最後一絲垂墜感!目光銳利如鷹!掃過鏡中那無懈可擊的形象!薄唇抿出最後一道近乎完美的鋒利弧線!
“走!”
他猛然轉身!玄端寬大的袍袖帶著一股決然的香風!腰間玉組佩撞擊!發出清越而冰冷的琳琅脆響!如出征前的樂章!步履沉穩如山!再無半分遲疑!昂然而行!府門外!早已備下的駟馬使節玄車!車前懸著象征交涉免戰的藍底玄雀旌節!靜候著它們的主人!
車輪碾過郢都冰冷的石板長街!兩側樓閣懸垂的慘白孝幡在寒風中獵獵飛舞!仿佛無數冤魂伸出的索命之手!馬車在無數雙或驚恐、或疑慮、或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破開城中凝結不散的死亡與驚懼氣息!以一種近乎堂皇的神之儀仗姿態!朝著城外!朝著那殺機四伏、龍蛇盤踞的齊軍陘山大營!向著那攪動整個江漢的天下霸君臣!決絕地踏上了這條——以唇舌作長戈!以儀容為戰甲的——死生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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