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冬夜凍結的路麵，發出令人心悸的哢哢脆響。那懸掛著藍底玄雀旌節的駟馬玄車，在如墨般的濃夜裏無聲滑行。冷月殘星之下，齊軍陘山大營的輪廓在視野中急劇放大！連綿的營寨如同盤踞在黑暗大地之上的巨大洪荒凶獸！遠望過去，密集如林的篝火在寒風中狂亂跳動，仿佛凶獸灼熱、嗜血的呼吸吞吐！
    營柵連綿，望樓高聳。巨大的齊纛、宋旗、鄭幡在夜風中如同巨獸猙獰的鬃毛般狂舞。營門處，數排丈餘長的拒馬森然排開！銳利的鹿角尖樁在火光下閃爍寒芒！沉重的鐵鏈柵欄緊閉，如同交錯的獸齒，隔絕內外生死！柵欄之後，是黑壓壓如同鐵鑄般沉默肅立的齊國重甲武士！雪亮的長戟斜指夜空，如林如牆！每根冰冷的鋼鐵鋒刃都凝聚著白日大勝的餘威與砭骨殺意！他們如同無數尊沒有感情的殺戮雕塑，頭盔陰影下的目光銳利如電，洞穿馬車帷簾，似乎要將車內的屈完碾碎壓扁！
    沉重的營門鐵鏈摩擦發出刺耳的呻吟聲！玄車終於被引入這巨大殺戮巢穴的核心——中軍帥帳！下車處，空氣沉悶如鉛！巨大的牛皮帳幕在風中起伏，如同怪獸的脊背在呼吸！帳內透出的光亮將帳外執戟武士巨大扭曲的身影長長投射在地上，如同擇人而噬的鬼影！一股混雜著皮革、鐵器、血腥、炭火和昂貴香料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厚重！霸道！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屈完心髒狂跳，深吸一口冷徹骨髓的空氣，強行挺直因長途顛簸而僵硬酸痛的脊梁！腰間玉組佩在動作間碰撞出細微清冷的脆響，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握的聲音。
    帳簾被兩名高大如山的力士猛地掀起！一股濃鬱的、帶著炭火和淡淡藥草氣息的熱浪轟然撲出！同時湧入的，是數十道刀鋒般冰冷銳利的視線！
    帥帳深處！巨大的熊皮將台之上！齊桓公身披玄氅便袍，未著甲胄，斜倚在鋪展著白虎皮的寬大鎏金寶座之中。手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璧，眼瞼微垂，神色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深沉莫測！仿佛神隻垂視螻蟻！那股不怒而威的霸主氣場，如同實質般壓在帳內每一寸空間！管仲！那覆滅鬥伯比、擊潰楚軍的真正謀主！則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深衣，立於桓公座側稍後！如同寶座陰影的一部分！他雙手交叉隱於袖中，平靜如古井深潭的目光穿透繚繞的燭煙，無聲地迎向入帳的屈完！那雙眼睛，平靜無波，似乎早已洞悉一切，又似乎蘊藏著足以摧垮山巒的智慧風暴！
    “外臣……楚使屈完……”屈完頂著那無孔不入的巨大壓力，緩步上前，每一步都在計算著姿態！他行至中央鋪著獸皮的位置，撩起玄端朝服寬大的袍袖！動作一絲不苟！按著最高的邦交儀節，屈身！拱手！深深躬身！一揖到地！腰間玉組佩隨著動作滑落，在靜寂帳內發出清晰的琳琅脆響！姿態無可挑剔！他頭顱微垂，用那精心修飾、帶著楚地婉轉口音卻足夠清晰的聲調開口：
    “奉我大楚成王之命！鬥膽謁見霸……齊侯尊駕！有……兩國要事！容臣……細稟！”話語恭敬謙卑，目光卻微微抬起，看向桓公。
    “哦？”齊桓公鼻間輕輕哼出一絲不明意味的尾音，緩緩睜開眼！那雙目光如同沉淵乍現！銳利！威嚴！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戲謔！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活物：“不知貴使……遠來寒營，有何‘要事’相告？”聲音低沉渾厚，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威權壓迫。
    屈完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背！那雙被丹砂刻意點染過、在燭光下顯得愈發銳利的薄唇微微開啟！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線！洪亮而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悲憤激昂！如同在楚王宮殿排練過無數次：
    “外臣鬥膽！敢問齊侯尊駕——！”他一字一頓，如同金石擲地：
    “貴邦與我大楚！同屬周室冊封之諸侯！吾王居江漢南服！齊侯立東海北疆！天各一方！地隔——何止萬裏？！”他刻意一頓，目光掃過帳內諸將，“今日！齊侯卻親提三十萬天兵！挾持數國聯軍！陳兵我楚國腹心！壓境於陘山！此等雷霆之威！不知……”
    他終於切入主題，聲音陡然轉厲，帶著刺骨的質問：
    “究竟以何名義？！出師！伐——我無罪之楚——？！”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劇毒的利箭！射向王座！試圖用這突如其來的指責裹挾“公道”，撼動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威權堤壩！
    帳內空氣驟然一窒！幾位隨侍諸侯將領臉上霎時變色！怒意升騰！
    就在此刻——
    “放肆——！”
    一個清越！沉凝！卻如同九天驚雷般炸響的聲音！驟然打斷了帳內凝滯的殺氣！不是齊桓公！
    是管仲！
    他一步踏出！一步！僅僅一步！便從那陰影中驟然進入帳心最耀目的光線之下！那洗得發白的青衫在燭火映照下！竟似綻放出無上威儀！他那雙深湛如星空的眸子驟然亮起！璀璨得如同寒夜極星！銳利如劍鋒！死死釘住屈完臉上那一閃而逝的驚惶！仿佛要透過他那精致的偽裝，刺穿心底深處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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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個‘同屬諸侯’！好一個‘地隔萬裏’！”管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仿佛洪鍾撞響在靈魂深處：“屈完大夫！你巧弄唇舌，顛倒黑白，以百裏之泥沼混淆天下之大義！豈不聞——周朝開國！我齊太公望公！輔佐文王、武王！牧野滅紂！定鼎山河！立下何等不世奇功？！”他猛地抬手！指向遙遠的虛空！仿佛穿透厚重營帳！望向洛邑方向：
    “彼時！成王感念！欽賜金符玉詔！”管仲聲如震雷：
    “凡五等諸侯、九州方伯者！若有不尊王命！僭越叛亂！侵淩弱鄰者！我齊國！皆可代天子！執禮樂征伐之權！專討不臣！此乃煌煌王旨！刻於鼎彝！你楚國立國三百年！安敢言不知？！”
    他手指猛地轉向屈完！殺氣滔天：
    “今周室衰微！王命不行！九州之內！禮崩樂壞！諸侯相互傾軋！視天子如無物！更有南蠻、北狄！侵我華夏！戮我生民！”管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擎天巨柱般的恢弘氣概：“吾主齊桓公！不忍見先王基業崩頹！不願見萬民倒懸水火！故挺身而出！執天子大義之旗！合諸侯同心之力！欲一匡天下！扶正乾坤！還這河清海晏！！”
    轟！巨大的氣勢威壓如同排山倒海！衝刷著屈完！他精心修飾的鬢角幾縷銀絲微顫！
    管仲豈容他喘息！話音落！攻勢再起！如同狂風驟雨！
    “此乃大仁！大勇！大道！何謂無義？！”管仲的質問如同滾雷碾壓！
    “然爾楚國！”他眼中寒光暴漲！如同出鞘利劍！每一個字都帶著誅心之刃！狠狠插向楚國的死穴！
    “其一！應責之供！蔑視周王！天子祭祀！需你楚境特產之青茅！用於縮酒！敬獻神靈！然則！爾楚國！竟敢——藐視王命！怠慢職貢！數年之貢！顆粒未獻！致使天子宗廟祭祀！無以為奠！此乃褻瀆神明！藐視天威之第一大罪！！”
    “其二——！”管仲聲調陡然拔高！如同厲鬼索命！語出驚天！
    “更聞——周室昭王！昔年南征！途經漢水！爾楚國狼子野心！竟以膠粘黏合舟船！覆獻於王！致使昭王蒙塵！漢水失骸！天子龍軀！葬身魚腹！此……”
    管仲向前一步！這一步如同踏在屈完心頭！他那銳利的目光如同要將屈完洞穿！一字一句帶著萬鈞之力砸下：
    “乃——弑君謀逆！罪不容誅之——滔天巨惡——！！”
    轟隆——！
    仿佛有無形驚雷在帳內每一個人頭頂炸裂！包括齊桓公在內！所有人臉色劇變！這樁被周室刻意塵封的驚天醜聞！涉及一國之君隕落的驚天隱秘！竟被管仲如此直白、血淋淋地揭開！矛頭直指楚國！！這指控！沉重得足以壓塌一座泰山！
    “吾等此番雄兵南指！”管仲的聲音如同泰山壓頂！帶著一股滅頂之威！他猛地一拂袍袖！指向臉色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屈完！那冰冷的宣判如同鐵律：
    “既為督爾——速補三載包茅！以贖褻瀆大罪！更為問詢——爾等楚國！敢對昭王沉船之禍！給大周王室！給天下諸侯——一個交代！！此乃奉天討逆！名正！言順！”
    他居高臨下！如同判官俯瞰獄中囚犯！聲音斬釘截鐵！毫無轉圜：
    “汝歸去！即刻束爾楚王！速攜青茅貢物！親赴洛邑！叩見天子！匍匐請罪！！”
    管仲眼中寒光一閃！如同寒冬最後的凜冽：
    “若敢稽遲半刻！誑語推諉！妄言‘商議’！吾主百萬兵甲！怒濤之下！必將爾楚國八十一城——”他手臂猛地向下一劈！如同劈裂乾坤！
    “踏為平地！碾成齏粉！寸草不留——！汝！可——聽！明！白！了？！！”
    轟！
    管仲字字如鋼釘！重重楔入屈完耳鼓！如同無數把重錘輪番轟擊！
    “膠……膠舟……昭王……？！”那塵封血案被如此掀開！字字如刀直剖心魂！屈完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嗡嗡作響的巨大轟鳴！那精心裝扮的儀容！那自信滿滿的唇舌！在此等雷霆暴烈的當麵指控下！在此等剝皮剜骨般的問罪檄文麵前！簡直如同雪獅子見火！瞬間坍塌！瓦解！焚毀！
    他想反駁！想辯解！想怒斥其血口噴人！想維持他楚國使節最後的尊嚴！可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那抹精心描繪的丹砂唇脂，在燭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痂！所有話語！所有機辯！在這兩樁無可辯駁的滔天大罪麵前！都被碾成了粉末！堵死在喉嚨深處！隻剩下絕望的“嗬嗬”之聲！如同破舊的風箱！
    管仲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在他驚恐欲絕的臉上！那無聲的威嚴質問如同一座大山！壓彎了他挺直的腰杆！壓垮了他最後的支撐！
    噗通——！
    屈完雙膝一軟！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泥塑！沉重的雙膝轟然跪倒！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之上！額頭如同搗蒜般！死命地向那冰冷的、布滿砂礫的地麵磕去！發出沉悶急促的“咚！咚！咚！！”聲響！再無半分儀態！隻剩下求告活命的倉惶：
    “小臣！小臣……明白！明白！乞……乞……盟主息怒！！乞……霸……霸侯！容……容……容我歸楚……立……立即……去……商議！商議贖罪之道！貢物！青茅！定……定當速……速速……補……補上！求盟主……開恩！賜我……歸去——商議——！！”
    鮮血！殷紅的鮮血！從他撞擊的額頭和那精心養護過、此刻卻撕裂破損的嘴角不斷滲出！瞬間染紅了鋪地的獸皮紋路！與那點染的朱砂混雜在一起！黏膩！汙濁！構成一幕觸目驚心的投降圖景！剛才那光芒萬丈、承載著楚國最後希望的“神之儀仗”，此刻在齊軍冰冷的勝利者目光中，化作了一攤搖尾乞憐的汙血！屈完！那根楚國寄予厚望的救命稻草！尚未交鋒，便被管仲的舌劍徹底斬斷！碾碎！隻餘下那卑微的額頭與冰冷的地麵劇烈碰撞的絕望回響！在沉寂如淵的大帳內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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