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鐵蹄下的麥穗與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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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地蒼黑的官道上塵土激揚,如同被無形的巨獸踐踏撕開的巨大傷痕。齊軍的鐵蹄隆隆碾過,沉重的聲響壓垮了田野裏殘餘的秋麥茬子,破碎的土塊裹挾著枯草的殘骸四處迸濺。高奚催動胯下那匹通體漆黑如墨的駿馬,手中那杆飲血的虎紋镔鐵槍鋒低垂,凝稠的血液沿著銳利的鋒刃蜿蜒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幹燥龜裂的塵土路麵上,洇開刺目的暗紅圓點。他那雙浸透了沙場血色的眼眸,鷹隼般死死鎖住前方——魯都城樓灰蒙蒙的輪廓已然可見!破城!滅國!巨大的功業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心房!
就在這黑雲壓城的瘋狂推進之中!
官道旁!一方低矮的田埂上!
一個蹣跚掙紮的身影!驟然撞入高奚冰冷嗜血的視野!
那是一個粗布荊釵的年輕婦人!她身上那件褪色的粗麻布衣打著補丁,滿是泥點汗漬,已被塵煙汗水和驚惶的淚水徹底浸透!緊緊地裹著她單薄而疲憊不堪的身子!她發髻散亂,碎發被汗水粘在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額頭上,鬢角更添淩亂!更刺目的是她懷中緊抱著的那個繈褓中的嬰孩!幼小的生命似乎也被這浩劫驚動,正發出細弱如同貓崽的哭聲,刺耳地鑽入人耳!
她背上!竟還用一條褪色的粗藍布條!死死縛著另一個稍大些的孩子!那孩子驚恐地埋著頭,小手死命抓著母親肩頭粗糲的布料,小小的身子隨著母親狂奔的腳步劇烈地上下顛簸著,每一次落地都似乎要散架!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在她踉蹌奔跑的前方地麵!亂草碎石間!
竟還有一個略能行走的、約莫兩三歲的男童!正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追趕!
“娘——!等等俺——!”小臉被淚水汗水徹底糊花!布滿絕望的驚恐!兩條稚嫩的小短腿奮力倒騰!卻如何追得上母親那被求生本能催動的、不顧一切的腳步!
“虎娃——!跑快些啊——!”那婦人頭也不回,幾乎是拖著哭腔厲吼!聲音裏裹挾著被巨力撕碎的痛楚!
轟隆隆!
如同滾雷貼著地表碾過!震得人骨髓深處都在顫抖!高奚身後!那支被貪欲和血火徹底點燃的死亡鐵流正全速壓來!衝在最前的數匹戰馬!如同饑餓嗜血的惡魔!狂躁的鼻息噴濺著白沫!鐵蹄揚起!距離婦人和她那幾個孩子!已不足百步之遙!死神的陰影如同實質!瞬間吞噬了他們!
“虎娃——!”婦人發出一聲絕望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那聲音裏混合著母性被強行撕裂的血肉模糊!
下一秒!
她的抉擇!冷酷到了極點!也慘烈到了極點!
她猛地刹住腳步!在千鈞一發之際!彎腰!將背上那個被藍布條縛著、稍大些的孩子狠狠拽下!往那草窩子裏用力一搡!隨即!竟是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猛地向前撲出!
她竟然——
將那個一直死死抱在胸前、還在繈褓中哭啼的嬰兒高舉!
用身體!迎著那排山倒海衝來的鐵蹄洪流!
撲了出去!
用自己的背脊!用繈褓裏嬰孩的生機!去撞那足以將他們撕成碎肉的血腥鋒芒!
她的眼睛!死死閉上!身體繃緊!等待著粉身碎骨的終結!
那被留在草窩裏的男童!如同被拋棄的小獸!嚇得連哭聲都發不出來!隻本能地、用盡力氣蜷縮!將頭深深埋進了枯草泥土之中!
“籲——!!”高奚狂躁的衝勢陡然一窒!勒韁之手猛力後收!黑龍駒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碗口大的鐵蹄懸在那匍匐於地、幾乎要被踩成肉餅的幼童麵前!帶起的強勁風壓將孩子的頭發都吹得倒伏!泥土簌簌落在他小小的身體上!
高奚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動!
“喝——!!”兩側!緊隨其後的數名鐵騎親兵幾乎是本能地狠狠勒馬!馬匹在急促的嘶鳴中打著旋停下!險險將前方那婦人撞飛出去!
“抓起來!”高奚冰冷如鐵的聲音炸響!帶著一絲被愚弄的惱怒!
兩名親兵如虎狼般猛撲上前!粗糲的大手如同冰冷的鐵鉗!一把鉗住那婦人的雙臂!如同拎小雞崽般將她狠狠提離地麵!繈褓中嬰兒的哭嚎瞬間變成撕心裂肺的尖鳴!
另一名兵士則探手!粗暴地將那個蜷縮在草叢裏瑟瑟發抖、麵無人色的大孩子扯了出來!
“娘——!娘——!”男童的哭喊夾雜著極端恐懼的顫抖!與嬰孩的尖叫混合成一種刺破長空的慘厲!
高奚冰冷的槍尖!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如同毒蛇吐信!已然點在了婦人蒼白如紙的下頜上!強迫她抬起頭!那冰冷鋒銳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僵直如木石!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刀!在她那張絕望而堅毅的臉上來回掃視:
“嗬!”一聲帶著濃重嘲諷與暴戾的冷笑從高奚喉間擠出:
“那棄子?!”他用槍尖重重一挑,指向旁邊草窩裏那個幾乎嚇傻的男孩!孩子接觸到那冰寒殺氣,渾身猛地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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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兒……”槍尖又點向婦人懷中緊抱的繈褓!“是你心頭肉?!”
“既是親生!又是同根!何故……”高奚眼中的血色翻湧,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在婦人耳畔:“舍長?——而抱幼?!滅天性?!屠至親?!嗯——?!”
“噗通!”婦人被巨大的恐懼與羞辱懾住!猛地跪下!粗糲的地麵磨破她膝蓋的粗布!血絲瞬間滲出!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抬起頭!那雙被淚水反複洗刷過、布滿血絲卻不再渾濁的眼睛!直直地迎向高奚那充滿煞氣的目光!用一種被逼到絕境、破釜沉舟般的嘶啞聲音喊道:
“將軍容稟——!”
她一指身旁被親兵死死抓在手裏、兀自驚恐嗚咽的稍大孩子:
“這才是……是民婦親生骨肉!”聲音抖得厲害!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
再一指!自己雙臂依舊死死護住!緊抱在胸前繈褓中啼哭不止的嬰兒:
“這個!民婦懷裏這個!是……是我亡兄……留下的唯一血脈!妾身的……親侄兒!”
一語石破天驚!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
高奚瞳孔驟然收縮!就連他身後那些殺紅了眼的親兵!手上力道也下意識地鬆了一瞬!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的答案釘在了原地!
“哦?!”高奚按捺住胸中翻湧的狂潮,聲音依舊如同刮擦鐵鏽:“那又如何?!你兄長的孽種!難道還重過你親生的肉胎不成?!滅天性!絕人倫!你還敢狡辯?!”槍尖微微顫抖!仿佛隨時要將這“滅絕人性”的毒婦釘穿!
“將軍——!”婦人猛地挺直了身體!臉上那被淚水血痕塗抹的痕跡下,竟迸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野草焚燒般熾烈的光芒!
“民婦不懂大道理!”她聲音帶著最後的悲鳴與玉石俱焚般的決斷:
“我隻知道!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心尖肉!”她的眼神望向兩個孩子,痛得如同被活生生剖開胸膛!
“老天不開眼!讓將軍的鐵蹄追到麵前!兩條性命!兩條性命啊將軍!我……我如何能一手抱著都帶得走?!若有萬般可能!我……我便是爬!用背馱!用命扛!也想……也想……”劇烈的哽咽吞沒了她後麵的話。
她仰起頭!目光穿過高奚!仿佛穿透那遮天蔽日的軍旗!投向某個虛無的宿命!聲音陡然變得斬釘截鐵:
“棄了我的孩兒!救下侄兒!這是我魯國的‘義’!”
高奚握住長槍的手指!骨節猛地發白!竟在微微顫抖!
“我若隻顧護著自己的骨肉血脈!眼睜睜看著兄長的遺孤在我懷中斷了氣!”她的目光陡然轉向高奚!那眼神裏燃燒著一種信仰!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
“將軍!那不是割我的肉!那是剜我的心!”
“但更可怕的是!那叫‘滅義’!叫‘毀綱’!!”她聲音嘶啞!卻字字如血淚撞擊磐石:
“我魯國立國幾百年!周禮教化!早已刻入骨髓!烙進血脈!公侯士人,尋常百姓,哪個敢忘?!”
婦人手指死死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支點:
“若今日!為求私恩!苟全性命!棄亡兄遺孤於將軍鐵蹄之下!即便……能苟活一息!民婦在四裏八鄉!還有何顏麵存活?!死後到了地下!我如何麵對亡兄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我魯國之禮!魯君之教化!又焉能容得下這等背棄手足、滅絕綱常的賤婦——?!”
最後一個字!如同燃燒生命的呐喊!砸在鐵甲之上!發出無聲的、震耳欲聾的回響!
整個戰場上!一片死寂!連風都似乎凝固了!那些正待攻城、渾身躁動著血氣的齊國士卒!下意識放緩了腳步!一種無聲的、名為震撼的冰冷洪流!衝刷著每一個人被血腥和功業灼燒的靈台!
高奚!這位剛剛還欲屠城滅國的鐵血悍將!他那緊緊握著滴血槍杆的手!竟不受控製地!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冰冷的鋼鐵,此刻竟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炙烤著他的掌心!他座下那匹雄健暴烈的黑龍駒!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緒的驚濤駭浪!不安地刨著前蹄!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緩緩抬頭!視線越過婦人那瘦削卻挺直的肩背!越過她懷中繈褓裏驚恐啼哭的嬰兒!越過她身邊那個驚魂甫定、抽噎不止的男童!最終——
死死釘在不遠處那座灰蒙蒙的!剛剛經曆過弑君之亂!此刻在他的鐵蹄下岌岌可危的魯都城牆!
宮闕!那象征著權力的巍峨輪廓!在混亂的煙塵中顯得有些模糊!顯得……無比輕飄!
禮義?!道德?!血性?!
一個卑微如同螻蟻的郊野婦人!
一個在滅頂災禍麵前!不惜撕裂心魂!用自己的血肉為孩子鋪一條生路的母親!
一個在抉擇的煉獄中!毅然斬斷血脈!選擇公義!守護他人骨血的愚婦!
她的話語!如同最冰冷也最熾熱的九天玄冰!狠狠鑿穿了高奚狂熱的滅國功業之夢!
這座城?!這座充斥著爾虞我詐、骨肉相殘、君臣無道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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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根基!
它的魂靈!
在崩潰之前!竟在這野草般卑賤的婦人懷中!得到了最純粹!最悲壯!最令人窒息的——
證明?!
高奚猛地扭頭!血紅的眼睛幾乎要裂開!直直看向身側的仲孫湫!那眼神裏翻湧著驚濤駭浪!也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被徹底洞穿靈魂後的顫抖:
“仲孫將軍!我等……方才道魯國喪亂!君臣昏聵!如同待宰的肥羊!”
他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征伐天下的銳氣!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崩潰般的喑啞!
“可你睜眼看看!看看啊——!”高奚用槍尖指向地上跪著的、還在輕輕抽噎的婦人!
“君臣昏聵至此!竟尚存此等——可泣天地!可動鬼神的村婦!尚存此等……連命都不要!也要護住綱常大義的……愚忠愚義!”
他猛地吸了一口飽含血腥塵埃的空氣!牙齒幾乎咬碎:
“此等之邦……此等……還有一絲血性、一絲禮義在泥土裏掙紮的魯地……”
高奚的目光死死盯著仲孫湫!眼底那瘋狂燎原的功業欲火,如同被冰河當頭澆灌!驟然熄滅!隻餘一片震撼後的迷茫與冰冷的灰燼:
“我等……若是鐵蹄踐踏而入……毀去的……”
他那沾染著無數鮮血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指向那座看似唾手可得的城池輪廓:
“毀去的!恐怕不止是宮闕城牆!更是那最後一點……能穿透這汙穢亂世的微光——嗬!”
一聲蒼涼!自嘲!穿透靈魂的長歎!如同斷弦的悲鳴!重重砸在冰冷的甲胄上!
“罷!罷!罷——!”
話音未落!
高奚猛地勒轉馬頭!那匹雄壯無比的黑龍駒驟然一個急促的旋身!鐵蹄踏碎官道上的塵泥!他再不看向那唾手可得的魯都城垣!也仿佛忘卻了身後那支虎狼之師燃燒的欲望!
隻是沉默地!
將那柄曾指向魯城咽喉、染血無數的镔鐵虎紋槍!槍鋒倒轉!沉重無比地——
狠狠地!
狠狠地——
倒插入了!
冰冷!堅硬!深不見底的——
魯國蒼茫而龜裂的大地之中!
嗡——
槍杆兀自震顫不休!如同巨獸最後的悲鳴!槍纓在風中頹然垂下!沾滿的鮮血浸入泥土!緩緩擴散!
那動作!帶著一種無聲卻無比沉重的——
認輸!
轟!
“偃旗——!!”一個爆裂卻又帶著某種詭異疲憊的命令!從高奚喉嚨深處猛地炸開!蓋過了風聲!
“噤聲——!收兵!”緊隨其後!是仲孫湫那同樣如同被抽幹了魂魄、卻瞬間響應如雷鳴般的聲音!
這聲音如同無形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整個齊軍先鋒的咽喉!
嘩啦啦——!
如同退潮!
一麵麵原本高擎著、在風中獵獵狂舞、如火焰般張揚欲吞噬一切的齊軍旌旗!在無數道驚愕、不解、茫然的目光注視下!如同被無形的霜刃瞬間斬斷了筋骨!頹然地!倉皇地!一卷又一卷地匆忙卷下!
“鏘鏘鏘——!”
無數甲士下意識地!將那些已經出鞘、閃爍著嗜血渴望的雪亮刀槍劍戟!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猛擊!慌亂地、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狠狠歸入鞘中!倉皇地收入身後!
那震耳欲聾的、如同萬鼓擂動的進擊步伐聲!瞬間!
戛然而止!
如同洶湧的怒海被徹底冰封!
隻有沉悶壓抑、帶著巨大疑惑和不解的喘息!在成千上萬名被勒住韁繩、強行壓下心頭血腥火焰的齊軍甲士中蔓延!鐵與血的交響戛然而止!曠野之上!隻剩下風吹過卷起的破舊旌旗邊緣、發出的獵獵嗚咽!如同荒野的悲歌!
以及……那婦人懷中繈褓裏!兩個幼童那尚未完全平息、如同劫後餘生般斷續細弱的、令人心碎的!
抽泣。
高奚甚至沒有再看那匍匐在地的婦人一眼。他隻是猛地一抖韁繩!胯下那匹象征著殺伐的黑龍駒,蹄聲陡然變得異常沉重!不再是衝向敵陣的狂飆!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落荒而逃的倉促與沉重!竟頭也不回地!
徑直!
朝著那緊閉的!
卻已然向他們無聲敞開的——
魯都厚重而滄桑的城門——
踽踽而行!
隻留下那柄深插入大地!猶自在秋風中淒涼顫抖的滴血長槍!斜指蒼天!
如同為這場未竟的屠城!釘下的一個巨大而永恒的——恥辱之釘!
更如同一道最冰冷、最銳利也最沉默的疑問!刺入所有旁觀者!刺入這片飽經離亂的大地!
一座昏聵的城池!
一個執拗的村婦!
一場功敗垂成的殺戮!
一顆被硬生生從獸性邊緣拉回的將心!
此刻!
匯作一股無聲的洪流!
湧入那古老的城門!再無半點聲響!隻留下滿目的倉皇、不甘的咆哮與野地間最後的幾聲微弱哭啼!
而魯都城門上空!那一輪被硝煙熏染得格外刺目的血紅色殘陽!
正將最後的、如同血淚般的光!
塗抹在城樓“曲阜”二字古老的瓦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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