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血燼灰寒,塵埃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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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國宮廷深處彌散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未散盡的血腥、陳年木料腐朽的氣息,以及權力更迭所帶來的壓抑塵埃。高奚佇立於宮門殘破的石階之上,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些縮在廊柱陰影下、惶然不安的內侍與殘存的宮婢。在他身後,那支經曆過屠城殺念與最終克製的齊國精兵,肅然列隊,重甲泛著鐵青色的微芒,無聲的威壓籠罩著這片剛剛經曆骨肉相殘的狼藉之地。仲孫湫按劍立於高奚身側,眼神銳利如鷹隼,將每一絲可能潛藏的威脅都牢牢鎖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惶恐的喘息。年輕公子申被數位滿麵悲戚的魯國老臣半推半擁著,踉蹌行至宮門前。公子申麵色蒼白如紙,那身象征王族身份的絲袍在混亂中被撕扯出幾道裂口,沾滿灰塵和早已幹涸的暗褐色血漬。他嘴唇微微顫抖,目光驚懼地迎上高奚那雙深如寒潭、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眸,雙腿一軟便要下拜。
“將軍!”季友從人叢後猛地搶出一步!他形容枯槁,身上那件染透血淚的粗麻孝衣尚未脫下,風塵仆仆的憔悴中裹挾著刻骨的悲痛。他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扶住公子申搖搖欲墜的身體,枯澀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對著高奚,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
“將軍!齊國桓公!伸張天下大義!為我魯國……存此一脈不絕!”他眼中血淚似乎又要湧出,手指幾乎要嵌入公子申的臂膀:
“看!看這王城內外!莊公之子!長公子般!壯年被害!二公子啟!新君閔公!亦遭荼毒!三公子……三公子更是早夭……”他每一個名字喊出,都仿佛從心頭剜下一塊血淋淋的肉:
“公子之中!唯有……唯有申!還……還有一絲遊氣殘存!”
他的喉嚨哽住,因極度悲憤用力而頸間青筋暴起:
“此一線之延!乃我魯國宗廟……最後的……最後一塊……沒有碎掉的瓦片啊——將軍!!!”
咚!
高奚那沉重的戰靴帶著千鈞之力,向前猛然踏下!仿佛要將腳下石階踏碎!濺起的微塵在透進來的慘淡天光中旋舞不定。
他再未看地上因懼意而全身癱軟、連哭泣都忘記的公子申一眼!
也未曾去觸碰身旁季友那雙浸透了血淚、絕望伸來的枯槁雙手!
隻是猛地一甩披風!那玄黑的、帶著冰冷鐵腥味的衣角如同一道死亡的旋風!啪地卷過凝滯的空氣!
他魁梧如山的身體挾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壓!大步——
決然!踏過那象征著魯國昔日榮光與此刻無盡衰朽的門檻!如同踏碎一塊腐朽的朽木!轟然撞入那空曠、死寂、彌漫著未散陰魂氣息的——
祖廟大殿之內!
殿內光線極其昏暗。巨大的蟠龍金柱沉默聳立,撐起空曠而壓抑的空間。莊公冰冷的禦座虛位以待,其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空氣中浮動著一股混雜著香火餘燼和某種淡淡腐敗氣息的味道。地上那些本該肅立其上的魯國重臣,此刻竟稀稀落落,不足半數!他們如同驚巢之鳥,目光倉皇躲閃,有的衣冠不整,有的麵如死灰,甚至有人膝蓋仍在微微打顫,無人敢正視中央那道如山如嶽的齊國鐵血悍將的身影!
高奚站定在冰冷玉階之下。頭頂,是莊公略顯陳舊但威嚴凜然的禦座金漆紋飾。他身後數步,仲孫湫按劍而立,銳利的目光無聲無息掃過全場每一個角落。
死寂。唯有銅爐中最後一點殘香灰燼斷裂的細微聲響。
“諸公——”高奚的聲音終於在死寂中炸開!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穿透骨髓的沉厚壓力,如同銅錘砸在冰麵上,字字碎裂!激起沉悶的回響!
“魯君……”他的目光掃過虛位,如同利刃刮過群臣的神經,“是誰——?!”
一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殿內所有幸存公卿的心髒都在猛地震顫!
“啊!”
“呃!”
短暫的驚呼與倒吸冷氣的聲音接連響起!幾個年紀稍大的老者幾乎要站立不穩!空氣驟然繃緊到極點!
“奉……奉……奉齊國桓公……伐逆!尊王……之命……”季友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嘶啞!踉蹌著闖入這片風暴的中心!他猛地指向殿門處那個被兩名老臣勉強攙扶進來、仍舊臉色慘白、渾身發顫的公子申!
“我魯國僅存的嫡脈!公子申!當承大位——!延魯國——社稷祀火不滅——!!”
他最後一個字!如同泣血的呐喊!在整個祖廟空曠的殿堂內轟然回蕩!帶著百死不悔的孤勇!
刷——!
殿內所有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強行牽引!瞬間釘在那單薄瑟縮的公子申身上!
空氣死寂得隻能聽到燭火“劈啪”的跳動!那是無聲的壓力!是最終的審判!
轟——!
高奚沒有轉身!也沒有任何指示!隻是猛地抬起左腳!那沉重的玄鐵戰靴帶著碾碎一切的決絕!狠狠踹在身前冰冷光滑的漢白玉階之上!
震得整個殿基都微微一聲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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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如重錘!狠狠砸在每個魯國幸存者的心髒之上!
噗通——!
噗通——!
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然按下!
以季友為首!那幾個年高德劭、僅存的魯國老臣!率先屈下了枯瘦的膝蓋!重重跪倒在冰涼刺骨的地磚之上!
緊接著!是第二排!第三排!
衣冠尚存者!朝服襤褸者!皆在這無可匹敵的鐵血意誌之下!
如同摧枯拉朽的麥浪!轟然矮下一片!膝蓋撞擊地麵的聲音沉悶而密集!如同喪鍾連擊!
每一個人!都深深垂下了頭顱!頸項如同失去支撐般低垂!露出後頸蒼老或驚恐的皮肉!不敢發出絲毫聲息!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仲孫湫那柄未出鞘的長劍劍柄之上,刻著猙獰睚眥紋路的金飾在暗處冷冷一閃。
如同無聲的催促!
終於!
在無數道低垂的視線餘光顫抖的注視中!
季友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殉道般的光芒!他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發出一道撕裂喉管般的嘶吼!
帶著一種以命相搏的決然!
打破了這凍結的藩籬:
“新君僖公——在……在此——!”
“臣……季友——領文武百官……”
他的聲音破碎卻如洪鍾!撞擊著每個人最後的防線:
“跪——拜——新君——!!!”
“吾……臣等!叩見……僖公!!”
“僖公萬年——!”
如同被堤壩強行阻滯的洪水轟然宣泄!微弱!嘶啞!混亂!倉皇!卻又在最後關頭匯聚成一道顫抖而統一的聲浪!
大殿之中!人頭攢動!如波伏地!
公子申……不!
新君魯僖公!
被季友和兩位老臣死死攙扶著!
踉蹌一步!終於!
踏著這片俯伏的脊梁!站在了那象征權力的玉階之下!
他的身軀在劇烈顫抖!腳下這冰冷的石階!每一寸紋路!都如同由叔兄的鮮血與白骨鋪就!刺骨冰寒!
魯僖公緩緩抬首!目光茫然掃過匍匐滿殿的群臣!那頂即將壓在他額頭的冠冕!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然而!就在他目光滑過高階下那個如鐵塔般挺立、目光冰冷如玄甲巨獸的身影時——
一股混合著刻骨仇恨、極寒恐懼與剛剛升騰起一絲微弱希望的複雜目光!
如同最原始的冰火!瞬間在他年輕卻仿佛曆經滄桑的眼底!迸濺!燃燒!凝固!
高奚!那柄魯國大地上的血染鐵槍!冰冷的目光與他倏然對視!
冰冷的字句!如同宣告判決!從高奚的口中吐出!沒有半點多餘的情緒:
“亂首!慶父!何在?!”
此言一出!仿佛瞬間點燃了凝固的血!僖公那因恐懼而僵硬的麵容驟然扭曲!眼中那團火焰猛地升騰!幾乎要噴出熔漿!他身體劇烈一震!掙脫了攙扶!用一種近乎野獸般失控的嘶啞聲音狂吼道:
“慶父——!!”
這個名字!帶著最深的血肉被撕開的痛楚!從牙齒最深處碾磨而出!裹挾著蝕骨的寒意與剛剛獲得生機的憤怒!
“他弑我父兄!屠我宗親!奸母禍國!禽獸不如!至今——仍潛藏於莒!”
僖公的眼中燃燒起與年輕不符的狠戾!那是最徹底的複仇火焰!
“將軍!縱虎歸山!必留噬骨之患!此獠若不伏誅!我公族子弟!日日夜夜!皆如利劍懸頂!何日得安——?!”
他猛地踏上一步!帶著新君強行凝聚起的微弱威儀!血紅的雙目死死釘在高奚如同玄甲般冰冷的臉上:
“請將軍!為魯國!斬草除根——!除此禍胎——!!”
那聲音!混合著恐懼、憎恨、命令與最後的哀求!在大殿死寂中撞出令人心悸的回響!
高奚眼神微眯!那寒潭般的雙眸深處似有暗流湧動!殺意再次凝聚!他右手已按上腰間刀柄!正待點兵疾赴莒國!
就在此刻!
殿外甬道盡頭突然響起一串驚慌失措、跌跌撞撞的奔跑聲!伴隨著淒厲的哀嚎:
“報——!!報僖公——!!”
一名衣袍沾染塵土、狼狽不堪的魯國信使連滾帶爬撲入殿門!帶著哭腔嘶喊:
“慶父!那賊子……”
“莒國!莒侯懼我……懼大國天威!已然!已然關閉城門!將那賊子拒之於莒城之外!任其叩門嘶嚎!拒而不納!”
轟——!
這消息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裂!
高奚按刀的手猛一緊!眼底寒芒爆射!
僖公身體狂震!連呼吸都停滯!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信使!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信使癱軟在地!聲音帶著一種荒謬與恐懼交織的震顫:
“那奸賊……慶父!在……在莒國……冰冷的護城河外!徘徊呼號!如同喪家之犬!”
他連滾帶爬,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他!他最終……竟!竟解下了自己……鑲金佩玉的……腰帶!攀上了……攀上了莒城外……那棵……那棵荒涼的老歪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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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使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顫音:
“吊……吊死在——那棵枯樹上——!!”
“嗚嗚嗚……”信使嚎哭出聲!既是報訊也是泄憤:
“首級!莒侯命人將其首級割下!裝在……漆盒之中!即刻使人……送入魯城……呈獻新君——啊——!!”
“嘶——!”
滿殿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驚悚之聲!寒意瞬間從每個人脊椎升起!那畫麵!那想象!慶父!那曾操控魯國權柄、翻雲覆雨的梟雄!竟落得如此淒厲荒謬的終局!
僖公那扭曲的怒容驟然僵住!如同戴著一張被敲碎的冰冷麵具!那刻骨的仇恨仿佛一瞬間失去了宣泄的靶心!變得空洞!茫然!繼而!一股難以言喻的!夾雜著極致快意與深入骨髓冰寒的巨大空虛!猛地攫住了他!讓他踉蹌一步!幾乎站立不穩!隻能用顫抖的手死死扶住冰冷的禦座扶手!指甲幾乎掐進堅硬的木質!那冰冷的觸感卻無法驅散心底那團驟然失重的烈焰!
片刻死寂!
“哼!”高奚鼻間發出一聲低沉冰冷的嗤笑!再無半分猶豫!猛地鬆開刀柄!抱臂而立!眼神掃過地上信使!又掠過僖公那張失神的麵孔!轉身便向外走去!
隻留下滿殿文武被這驟起的驚雷劈得失魂落魄!殿外!初升的晨曦穿透門隙!吝嗇地灑落幾縷清冷的光柱!光柱之中!細微的塵埃瘋狂地沉浮、旋轉、升騰!
喧囂的宮庭宴飲終於散去。濃烈的酒香混雜著觥籌交錯後的疲倦,懸浮在魯國剛剛被血洗過的宮宇之間。粗製的燭淚在獸形銅燈台上凝固,宛如無聲的血痕。厚重的殿門緊閉,將夜風阻隔在外,也將白日間沸反盈天的悲泣、狂怒與此刻詭異而壓抑的寧靜隔離開來。
幾堆錦緞包裹的沉重金餅和閃爍珠玉的匣盒散置在地磚之上,在幽暗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誘惑的光澤。它們曾是懸賞奸賊、籠絡悍將的價碼,如今卻靜臥於此,成了這場剛剛結束的殺伐鬧劇中可笑的尾注。高奚斜靠在一張鋪著獸皮的黑檀木圈椅之中,重甲卸了一半,隻著玄色軟袍,任由那厚重的布料鬆垮地裹住他鐵打的肩背。他一腿隨意支起,擱在另一張椅子的扶手上,腳下半躺著一個鎏金的扁腹酒壺,殘餘的淡金色酒液自壺口緩緩洇出,滲入殿內昂貴的西域絨毯深處,無聲地泅開一小片深暗的汙痕。
他並未醉。那雙曆經無數生死的眼眸,如同兩口萬載不涸的寒潭,此刻異常清冷,清醒得如同淬過霜雪的劍鋒,冷冷地映著殿內黯淡的燭光。他的目光隨意地掃過地上那堆貴金屬的輝光,又滑向不遠處錦席上端坐的仲孫湫。仲孫湫正低頭,指尖若有若無地撫過掌中半溫的酒爵邊緣,若有所思。殿角侍立的幾位魯國內侍垂手低頭,如同木胎泥塑,竭力將自己的存在感壓縮至最低。
殿門無聲地啟開一道縫隙。沉重的腳步聲帶著回響踏入。
季友來了。他已換上象征魯國高位的深赭色大夫錦袍,可那華貴的衣料依舊掩不住他眉眼間堆積如山的疲態,每一道深刻的皺褶似乎都盛滿了未幹的血淚與驚魂甫定的餘悸。他身後跟著兩名身強力壯的衛士,他們手中合力捧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漆盒。並非宮廷所用描金繪彩的珍品,而是一個略顯粗劣、隻塗了黑漆的木盒。那黑漆也塗得極為倉促,幾處邊角可見明顯的蹭脫和毛刺,在燭光下泛著一種令人不適的、飽含油脂感的光澤。仿佛是臨時從某個屠夫的肉鋪裏翻找出來的物件,又急急地灌滿黑漆來掩藏其用途——如同蓋在新傷口上的粗陋繃帶。一絲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鏽和某種腐壞甜膩氣味的血腥氣,若有若無地從盒蓋的縫隙間逸散出來,混合著新塗黑漆的刺鼻桐油味,形成一種古怪而令人作嘔的氣息,悄悄彌漫在殿宇凝重的空氣裏。
高奚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黑漆盒!如同鷹隼盯上了地麵微小的獵物!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腳緩緩放下,身體微微前傾,原本放鬆的姿態凝聚成一塊沉凝的岩石。
衛士將黑漆盒小心翼翼地置於高奚身前丈餘的地毯中央。動作輕緩,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恭敬或者說……恐懼。
“高將軍……”季友的聲音幹澀地響起,他上前一步,卻沒有低頭去看那盒子,而是將複雜的目光投向高奚,眼神裏有卸下重負的微光,有殘留的恨與驚懼,更有一種幾近枯竭的虛空,“惡首已伏誅!魯亂……總算……”他喉嚨滾動了一下,似乎被那氣息嗆住,終究未能順暢地將“塵埃落定”四個字說出。
高奚沒有立刻動。他沉默著,目光如冰錐般刺在那方方正正的盒子上。燭光在他的側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讓那刀劈斧鑿般的線條更顯冷硬。殿內一時間隻剩下燭芯劈啪跳動的輕響,以及那越來越無法忽視的、暗湧的血腥氣息。
終於,他動了。沒有命令旁人,也沒有示意仲孫湫。他向前微傾的身體猛地站直,發出骨骼輕響。隨即,他邁步上前。沉重的玄鐵戰靴踩在厚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卻又帶著千鈞之勢。兩步便走到那黑漆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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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俯視著那在燭光下顯得更加陰森、粗糲而透著油光的盒子。盒蓋上隱約反照著他自己模糊而扭曲的麵容。
片刻。
那如同岩石般粗糲、沾著戰場血痕的手,終於緩緩伸向盒蓋。指尖微微用力。
哢嗒。
一聲輕響,極其微弱,卻在寂靜的殿宇中清晰可聞。
盒蓋被掀開。
沒有衝天的血氣,也沒有想象中的暴烈景象。隻有一層薄薄的生石灰粉覆蓋於內,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出一種死人般的慘白。石灰中間,一顆麵目不清的頭顱悄然沉溺其中。
臉上皮肉呈現出一種怪異的醬紫色,緊繃扭曲的五官定格在最猙獰的瞬間,仿佛承受了極致的痛苦或憤怒後突然凝固——張大的嘴巴被石灰灌滿,形成一個無底的黑色洞穴;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塌陷的黑窟窿;脖子上是一圈明顯被繩索反複勒磨過的深褐色血瘀,斷口處參差不齊,筋肉和斷裂的骨骼模糊而猙獰地翻卷出來,早已被石灰吸幹水分,凝固成一種暗黑發亮的硬殼狀。
高奚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那顆頭臉上每一個細節上。他伸出手,並非觸碰,而是用兩根粗糙的手指拈住那垂落額頭上的、一縷凝結著黑褐色血痂的頭發,如同拈起一片毫無價值的枯葉。那顆頭顱隨之稍稍轉動,露出脖頸斷口深處那森白扭曲的骨茬,在石灰的灰白映襯下,更像某種遠古生物風幹的化石遺骸,散發著原始而森然的死氣。
“哼。”一聲短促而意味不明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輕嗤,從高奚的喉間滾出。那嗤聲低沉,聽不出是譏諷慶父末路的輕蔑,還是對這份“厚禮”本身的嘲弄,抑或是對眼前一切的荒誕作結。他將指尖那縷血汙凝成的發絲輕輕一拋,頭顱再次歪倒在石灰之中,激起一片細微的白色煙塵。
“裝回去。”高奚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冷硬,毫無情緒地拋下三個字。他轉身,不再看那盒子一眼,徑直走向他那張鋪著獸皮的黑檀木座椅。沉重的身軀重新陷入寬厚的椅背之中,玄色的袍服融進椅背的陰影。
衛士慌忙上前,手忙腳亂地重新合攏盒蓋,那輕微卻刺耳的摩擦聲像是在倉促地縫合一件令人作嘔的舊事。季友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默默退後一步。
高奚隨意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惹人厭煩的飛蟲。
“滾吧。”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殿內所有細微的聲響,“帶上這醃臢東西……跟你那堆累贅的金餅子。”
那手!那隻剛剛掀起死亡匣蓋、沾染過無數人命的手,此刻隨意地指向地上那堆成小丘、閃閃發光、卻在此刻顯得諷刺無比的金帛。
“回營。歸國。”
最後兩個字吐出,如同為這場征伐落下冰冷無情的句點。再無停留的意義。
他抓起椅旁那個被他踹倒的鎏金酒壺。冰冷粗糙的手指感受著金屬壺壁殘留的溫度。拔開塞子。微抬手臂。
濃鬱的酒液如同一條渾濁的金龍,在幽暗燭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猛烈地澆灌向那冰冷堅硬的玄色戰靴!酒水浸濕靴麵皮革,迅速將冰冷染成一片深色的、不斷擴大的汙漬。酒氣混著靴上本就殘留的鐵鏽、草屑、塵土、還有……屬於慶父斷頸深處那尚未散盡的腐壞血腥氣,瞬間在周圍升騰起一股怪誕而刺鼻的味道,彌散開來。
他仿佛未曾聞到。隻是微微闔上雙眼。身體更深地陷入寬大的靠背中。
殿內燭火似乎隨之搖曳黯淡了一下。光影在他那如同石刻般凝固的臉上緩緩流過,勾勒出深邃的輪廓,與腳下那片被酒液不斷渲染的汙漬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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