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洛邑寒煙,龍庭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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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邑深宮,歲末寒氣凝滯如鉛。昔日用以焚燒名貴沉香的螭紋銅鼎爐內,如今唯餘幾塊半死不活的粗炭苟延殘喘,微弱的紅光奄奄一息,掙紮著舔舐鼎壁上幾近被刮剝殆盡的金箔。周惠王裹著色澤黯淡的玄色狐裘,枯瘦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禦座扶手上幾道細微刮痕——那是先王僖公時代留下的印記。暖閣深處,新晉內宰宰孔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卻掩不住眉宇間彌漫的沉重憂色。宮室內彌漫著一股混合著陳年楠木腐朽、蠟淚凝固後發出的滯澀甜膩,以及……一縷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屬於庫府空蕩塵埃的寂寥氣息——連太廟祭祀新添的銅匜,都不得不刮下邊角餘料才勉強湊齊。
    殿門外靴聲橐橐,由遠及近,打破了這死水般的死寂!那聲響沉重、穩定,帶著一種令人生畏的秩序感,每一步都仿佛重重踏在腐朽的地板上,震得窗欞邊積塵簌簌而落。
    齊桓公!身影如同撕裂昏暗的一道寒鐵鋒芒!未卸南征楚地、沾染風霜的鐵甲,更襯得一身玄色王袍深沉如淵海!腰間玄鐵吞口、鯊魚皮鞘的環首長劍猶帶凜冽煞氣,劍柄頂端那枚打磨光潤、象征尊位的巨大青玉在昏暗光線中流轉著內斂而危險的幽光。他步履沉凝如山,徑直踏入這彌漫著陳腐氣息的周室暖閣,目光如實質般掃過惠王蒼白凹陷的麵頰與那雙寫滿愁緒的眼眸。拱手,揖禮,姿態一絲不苟,聲音低沉渾厚,恰似洪鍾初震:
    “外臣小白,奉覲天子。聞王憂思勞神,臣……竊為痛心。”
    暖閣內光影昏昧。周惠王身體微微前傾,布滿細密紋路的寬大袍袖在龍椅上蹭出細微聲響:
    “齊侯……”惠王的聲音幹澀嘶啞,如同枯葉摩擦,“外患如虎,幸賴卿……提王師南征,懾服荊蠻!然……”喉間滾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掃過殿角那幾口曾用以盛放九州貢物、此刻卻空蕩積塵的巨大銅簋:
    “高牆之內……宮闕深處……暗流糾纏!朕……寢食難安……恐……力有未逮……”聲音愈低,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與焦慮。
    惠王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狐裘的襟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太子叔鄭……”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眼中掠過一絲難言的複雜情緒,愛憐?失望?或許兼而有之。“性情……仁弱……耳根綿軟,朕……唯恐其難當……”
    話語猛地一轉,聲音中注入了一股近乎病態的急促與灼熱:
    “次子叔帶!剛毅果決!英武類朕!朕……朕有意……”他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階下那尊如山如嶽的身影,仿佛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更易儲位!立叔帶!以……以固大周宗祧!齊侯!卿乃天下諸侯之長!執掌王法權衡!此事……卿意——若何?!”
    最後幾字如同枯枝在風中折斷,帶著孤注一擲的期待與恐懼,懸於暖閣凝滯的空氣之上!
    沉默。
    死寂。
    唯聞幾上炭屑偶然爆裂的劈啪聲。
    桓公挺拔如山嶽的身影寸寸繃緊!甲胄下的肌肉虯張!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霍然抬起!目光如兩柄沉寂多年、驟然脫鞘的絕世寒刃!森然刺破暖閣昏黃的光線!毫不避諱地迎上惠王那雙渾濁、驚疑不定的雙眼!
    轟——!
    一聲沉重無比!仿佛從大地深處滾來的轟鳴!
    齊桓公!雙膝猛地跪落冰冷金磚!以頭觸地!玄鐵束發金冠撞擊地麵發出鏗然一聲驚心動魄的金石交鳴!那聲音如同金鐵裂帛!狠狠撞碎了暖閣裏所有的僥幸與試探!
    “陛下——!!”桓公的聲音如同火山爆發!瞬間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裹挾著天雷般的巨大力量!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腐朽的梁柱之上!
    “國本之重!在嫡!在長!千古不易之——鐵則——!”
    “叔鄭既已位立東宮!承大周祖宗之明命!受兆民仰望以為——嗣君!”
    他猛地抬起深埋的頭顱!額上因剛才那猛烈的叩擊一片赤紅!雙目圓睜!瞳孔深處燃燒著如同恒星爆裂般的熊熊怒火與一種近乎神聖的狂傲!如同直視天條律法!
    “陛下身為天子!代天牧民!豈有……豈有因己之一念好惡!輕啟……輕啟易儲之禍端——之理?!”
    “此……”桓公的聲音如同巨浪翻滾!直衝雲霄!“非獨逆天!乃亂我大周——萬世之根基——!!!”最後的咆哮聲如同九天神罰!轟然回蕩在整個洛邑宮闕!震得殿頂梁灰簌簌而下!
    惠王臉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凝固了!先是極度的錯愕!隨即被噴薄而出的、無可遏製的羞怒取代!那張蒼白老臉瞬間漲成豬肝般的醬紫色!手指死死摳住扶手!身體劇烈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你……你……!”惠王胸腔劇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
    “退……退朝——!!”一聲尖利刺耳!充滿了狂怒、窘迫與無力的嘶吼從惠王喉嚨深處猛地撕扯而出!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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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當!”
    案幾上僅存的幾件尚算完整的玉器被他猛地揮臂掃落!碎裂一地!晶瑩的碎片混著未幹涸的酒漬!在冰冷地磚上折射出他此刻狼狽而瘋狂的麵容!
    臨淄,霸府中樞。窗外寒雨淋漓,敲打著新換的琉璃窗欞,發出沉悶連綿的聲響。室內,巨大的青銅連盞油燈將齊桓公那張線條剛硬、此刻卻籠罩在一層鐵青怒氣的麵容映照得明暗不定。
    “昏聵老物!”桓公的聲音如同寒冰炸裂,每個字都裹挾著從洛邑帶回的怨怒!他重重一掌拍在堅硬的檀木大案上!上等鬆煙墨、象牙筆擱齊齊震跳!案麵一道細微裂紋無聲蔓延!“廢嫡立庶!毀壞綱常!昏王——!!”
    管仲侍立於側,一身簡樸青袍在燈下紋絲不動,如同古潭倒映著光影波瀾。他聽完桓公壓抑的咆哮,幽深眸光微微一閃,卻不見絲毫意外,隻靜靜道:“王上息怒。惠王此舉,非止昏聵,實乃引蛇出洞之毒計。”
    桓公猛然轉身!如寒電般的目光直刺管仲:“毒計?!”
    “正是。”管仲頷首,聲音平靜卻銳利如刃:“惠王深悉王上秉性,知您必固守禮法,力阻易儲。今日王上當廷直斥,正墮其彀中。”
    桓公眉頭擰成鐵疙瘩:“何以見得?”
    “叔鄭柔仁,叔帶剛猛。若依惠王之心意改立叔帶,以陛下之剛愎,豈非更添掣肘?惠王老矣,所求非強嗣,乃……”管仲眼神微凝,吐出兩個字:“製衡!”
    他踏前一步,身影在搖曳燈下投出深邃的輪廓:“惠王借易儲之議,窺探王上對王室威權之底線,亦在天下諸侯麵前,種下天子與霸者不和之裂痕!若王上不怒,他反疑王上心懷異誌!如今王上雷霆之怒震於朝堂,那老物反心安了。”
    “心安?”桓公眼中厲色稍減,被一種更深的凝重取代,“心安於引我入甕?!”
    “然也。”管仲目光如炬,“惠王所求裂痕已成!天下諸侯皆聞天子欲易儲,而霸者力阻!今日裂痕在名分,異日裂痕便在兵鋒!叔帶必因今日被阻,深恨王上!其黨羽散布,謂王上挾幼君以製諸侯。王廷之內,洛邑之外,俱伏刀兵!此即惠王播下的——毒種!”
    “狡詐老賊!”桓公手按劍柄,骨節咯咯作響,“如之奈何?!”
    “王上手中已有棋!”管仲眼中有精光流動,“易儲之議被駁,太子叔鄭惶惶不可終日!此……正是我強援!破局之棋!”
    “強援?”桓公目光微凝。
    “名分已定!東宮之位仍在叔鄭!”管仲語氣斬釘截鐵,“速請太子!會諸侯於首止!正名定分!昭告天下!”
    他眼中鋒芒如利刃出匣:“擇吉地!選吉時!邀集天下之侯伯!令太子受百官朝覲!行儲君之儀!享王嗣之尊!將此禮!鑄成鐵律!以王上霸海之威!行周公成王之實!布此大典於天下耳目之前!”
    “諸侯來朝!萬民景從!天下隻知有霸者擁立之太子!何人再敢言‘易’字?!何人敢置喙東宮?!叔鄭之位!自此如泰山磐石!縱惠王再生異念……其如霸海之洶洶何?!”管仲最後一句,帶著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
    “善!妙!”桓公眼中陰沉盡散!精光大放!“速遣使!以寡人之名!急奏洛陽!請太子赴首止!”
    洛陽深宮,暗室藏奸。
    惠王斜倚在一張鋪著陳舊虎皮的紫檀榻上,病氣將他麵頰蒸騰出異樣的潮紅。宰孔雙手捧著一卷帛書,絹帛素白,其上墨色淋漓正是齊桓公那份措辭恭謹卻不容置疑的奏表!字字如刺針!
    “啪!”一聲脆響!案上一隻粗糙陶碗被惠王掃落在地,熱水潑濺,水汽蒸騰而起。
    “狂妄——!薑小白!豎子——!”惠王胸腔劇烈起伏,喉間嗬嗬作響,“挾立太子?!立威首止?!他……他是想做周公!想做……攝政王!!”
    宰孔麵如古井,微微欠身:“陛下息怒。桓公此請,名正言順。太子既未廢,受諸侯朝見,合禮合製……”
    “放屁——!”惠王猛地坐直!渾濁的雙目爆出血絲!死死釘在宰孔臉上!“合禮合製?!他合的是霸者的禮!他製的是寡人的命!!你……你也為他說話?!”
    宰孔沉默。殿內一時隻聞惠王粗重如牛喘的呼吸。
    “不允!”惠王嘶聲力竭,“傳旨!不允!寡人還在!太子焉可擅離王畿會盟諸侯?!此禮——不行!!”
    燭淚無聲垂落,滴在金磚之上凝成一顆暗紅的珠。
    良久。
    宰孔的聲音在昏暗中響起,帶著一絲無法辯駁的沉重:“陛下。齊侯名動天下,執九合牛耳。今日若不允……”他微微一頓,聲音更沉:“恐……明日便有‘奉天靖難’‘清君側,扶東宮’之旗飄於洛陽城外了。”
    最後幾個字,如同冰錐刺入骨髓。惠王渾身一僵!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間化作徹骨的寒意!他死死地盯著宰孔,嘴唇劇烈哆嗦著,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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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煎熬。洛水嗚咽似泣。
    一輛素蓋朱輪、垂著象征儲君地位的青色帷幔的車駕,在晨曦微露中緩緩駛離壓抑的王宮。太子叔鄭麵色蒼白,指尖緊緊攥著衣襟下擺,眼神中充滿了初離樊籠的驚惶與茫然。宰孔端坐車右,麵容肅穆如塑,唯有緊握玉笏的手背上,暴露的青筋泄露了心中的驚濤。
    車駕遠離宮門。另一處更隱秘、連燭光都顯得格外幽暗的偏殿內室,一張薄如蟬翼、質地卻異常堅韌的墨色密詔在燭火下鋪開!
    惠王那雙枯瘦抖索的手,死死握著一管鑲金紫玉禦筆,飽蘸濃墨!絹帛之上,“鄭伯存”三字,被汗水沾濕暈開小片墨漬!他咬著牙,一筆一劃,重逾千鈞:
    “……見密詔如麵朕躬!齊……齊桓……名雖尊王……其心叵測!鷹視狼顧!誌在……並吞山河!汝鄭……蕞爾小邦!首當其衝!今日首止之會……虛與周旋……服晉!晉乃同姓血親!倚為重援……”
    惠王喘著粗氣,喉頭痰湧如潮:
    “……待……待齊逆真露爪牙……汝鄭腹心盡在薑小白掌中……萬不得已……孤臣!汝可……可密約晉侯!求其臂助!裂……裂齊地而自存……此……天家不傳之秘!成……敗……係於汝身——!”
    墨跡淋漓!最後一捺帶著決絕的恨意拖得又長又重!
    “喏!”鄭文公匍匐在地,以袖掩麵,涕淚混合著冷汗流進嘴角,鹹腥苦澀!他顫抖著雙手接過那卷浸透了密謀與劇毒的詔書!入手冰涼沉重如鐵!如同接過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猛地將其死死捂在胸前,仿佛要將那驚心動魄的文字塞回心髒!才不至於讓狂跳的心髒破膛而出!
    “臣……萬死……必……不負王命!”聲音嘶啞扭曲得不成人聲!
    幾日後,新鄭。
    陰雲密布,壓得鄭國宮室低矮的飛簷如同垂死的巨獸。雨水順著年久失修的瓦當流淌,在殿內織錦地衣邊緣洇開深色的濕痕。
    “去!必須去!!”鄭文公焦躁地在殿內來回踱步,手指神經質般搓動著袍袖內側剛安放好的密詔邊緣,那冰冷的錦緞讓他指尖不住發顫。“君命……大如天!晉……晉伯如諾……”
    “主公!”一聲斷喝如裂帛!大夫申侯猛地從席上站起!臉色因激動和酒氣泛出不正常的潮紅!他一手扯開自己原本一絲不苟的大夫朝服衣襟!露出精壯緊繃的胸膛!一手猛地抄起案上一隻盛滿渾酒的青銅觴!狠狠摜在鄭文公腳下!
    “哐啷——!”觴碎!酒液四濺!猩紅的酒漿如同潑濺的汙血!瞬間染透了鄭文公錦袍下擺!和腳下華貴的織錦!
    “申侯——!你!你瘋了不成??”鄭文公駭然失色!踉蹌後退!
    “臣沒瘋!”申侯雙目赤紅如血!須發戟張!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一步搶上!竟不顧君臣大防!一把死死攥住鄭文公的袍袖!那巨大的力量讓錦帛發出不堪承受的撕裂聲!
    “齊桓公!執天下牛耳!九合諸侯!北破山戎!南懾強楚!兵威赫赫!王師所向——莫敢睥睨!”
    “晉伯?”申侯嘴角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充滿極端蔑視的冷笑!“區區一偏遠之君!仗著血脈稍近王族!躲在汾水背後!可曾替鄭國擋過一支流矢?!可曾為我鄭民開過一線生路?!”
    他猛地湊近鄭文公慘白的臉!聲音低沉嘶啞如鬼魅!帶著酒氣的灼熱噴在鄭文公麵上:
    “王上?王上已是風中殘燭!自身難保!一紙密詔?!抵得過齊侯麾下那三十萬飲血刀鋒?!”
    申侯手臂劇震!如同甩開最汙穢的毒蛇!狠命將那攥著的袍袖一甩!
    “哧啦——!”精美的錦帛應聲而裂!扯脫的玉組佩串珠“叮叮當當”滾落一地!
    “今日背齊而赴晉!”申侯指著鄭文公鼻尖!字字如鋼針穿心!“便是——將……我新鄭百年宗廟社稷!將主公您滿門項上頭骨!都栓在了惠王和晉國那艘——必沉的破船之上——!!”
    嘶吼在殿內炸裂!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
    鄭文公如遭雷擊!渾身劇顫!臉上一片死灰!如同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狗!呆立在滿地狼藉之間!唯有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那點依仗密詔而生的孤勇,早已被這血淋淋的斥罵撕成了滿地碎片!碎裂玉珠在腳邊滾動的微響,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荒誕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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