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黜陟生殺,霸鼎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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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淄宮闕深處的正殿,獸炭在青銅鼎爐中無聲灼燒,蒸騰的熱氣裹挾著鬆脂焦香,卻驅不散懸於殿梁之下的沉沉威壓。齊桓公高踞王座,並未卸下那身象征征伐的玄甲重綬,肩吞獸首在爐火映照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他手指漫不經心地撚動著鎏金扶手上微涼的蟠螭雕紋,目光卻如兩柄尚未歸鞘的古劍,穿透殿內繚繞的薄煙,直刺階下肅立的仲孫湫與高奚。
“魯國——”低沉渾厚的聲音打破殿內沉寂,如同冰河底部的暗流湧動,“如今如何?”桓公目光掃過高奚那張被北地風雪刮出深刻痕路的臉龐:“亂臣伏誅,僖公初立……其虛其弱,如雛鳥露於鷹鷲之前。此機若失……更待何時?!”最後幾字尾音微揚,帶著一種猛虎舔舐利齒、擇機而噬的試探。那寬大的手背,青筋悄然繃起,如同盤踞虯龍。
轟!
仿佛有無形的雷在殿中炸響!
高奚那沉如山嶽的魁偉身軀驟然繃緊!他猛地一步踏出!甲葉鏘然!腳下打磨光滑如鏡的玄玉金磚倒映著他眼中瞬間爆燃起的冰冷火焰!南征烽火尚未燃盡!齊魯邊界那唾手可得的魯都仿佛又浮現在眼前!那城垣!那宮闕!那唾手可得的滅國功業!被一個荒野婦人攪亂的舊夢在心底死灰複燃!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即將撲食前的蠻荒巨獸!一個“伐”字已衝至喉頭!
“不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如同出鞘的霜刃!驟然截斷所有殺伐前奏!
仲孫湫!這位一路跟隨桓公北伐南征、踏破無數敵陣的冷酷驍將!竟猛地跨前一步!橫身隱隱隔在高奚與王座之間!他素來沉穩如山的麵容此刻顯出一種罕見的凝重!那雙經曆過刀光血影的眼眸深處,此刻竟翻湧著一種與戰場殺戮截然不同的、近乎敬畏的寒光!
“王上!”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凝如鐵石,清晰蓋過高奚喉間尚未發出的躁動:
“魯!非尋常之國!其國之‘體’,猶在!”他猛地抬手!指向南方!“其野婦村氓!猶能……抱侄棄子!不損大義!那婦人行舉……臣……”他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不易察覺的艱澀停頓,仿佛在複述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卻不得不承認的震撼場景:
“利刃加頸!兵戈在背!舍親生子嗣之血肉!護他人遺孤於一息!”他的目光穿透殿宇的雕梁畫棟,仿佛再次看到那塵土飛揚官道上決絕的背棄與守護,那力量竟生生扼住了千軍鐵蹄:
“此非虛妄!乃是臣……親目所睹!親耳所聞!刻骨銘心!”他眼神陡然銳利,穿透殿中彌漫的試探與貪婪:
“野婦尚且如此!況……其公卿士人乎?!其國雖傷其表——禮魂不滅!綱骨猶存!此等國……不可伐!更不能——趁危而噬!”
轟——!
一聲沉悶如枯木撞擊的冷笑驟然炸響!打破了仲孫湫話語帶來的片刻凝滯!不是來自桓公!亦非高奚!
大殿一隅!那片屬於文臣的寧靜暗影驟然撕裂!管仲!那一襲簡樸得近乎刺眼的青色深衣身影!無聲無息間已立於殿心!如同深潭水影凝聚成型!他未曾掃視左右!深邃的目光隻如冷月之光!穿透喧囂!直抵玄甲高座之上!聲音清朗!字字如錐!鑿穿所有僥幸與試探:
“豈止野婦守義?!”
管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洞穿千古的穿透力:
“王上當知!魯!乃周公旦之遺血!禮儀邦國之淵藪!‘周禮盡在魯矣’!豈非虛言?!”
他一步踏前!袍袖無風自動!無形的氣魄驟然升起!竟壓得高奚下意識退後半步!
“昔武王伐紂!成王踐祚!周公製禮作樂!煌煌王道!天下所宗!此萬世不易之基!非刀兵可摧!非威淩可易!”
管仲目光如炬!直指王座深處:
“南伐楚蠻!掠貢囚使!此乃執斧鉞於外!以懾不臣!然今魯室蒙難!新僖初立!王上何不執圭璋於內?伸撫綏之仁?!”
他語氣驟然轉厲!蘊含著如同熔岩般的洪流:
“扶其正!安其民!結其心!以此為天下範!正王公之盟主大道!彰我齊之厚德載物!”
管仲猛地一揖!深躬及地!聲音卻如同撞鍾!響徹殿宇:
“王上!親魯靖難——正其時也!”
齊桓公端坐的身軀!驟然挺直!那如同沉淵古劍般的雙目中寒光暴漲!管仲之言非但未被衝冠怒意所激!反而如同一盆冰水與烈火交織!瞬間澆灌入他胸腔沸騰的殺伐之血中!滋生出一種更為宏大深邃的掌控欲!一種以“德”禦天下的霸者氣象!取代了刀兵的衝動!
“傳——管至父!”桓公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持寡人玉節——赴魯!申賀!定盟!”聲音如同金玉交鳴!敲定乾坤!
“遵王命!”階下文臣中一人肅然領命!躬身退出!腳步踏地清越!如同敲定了魯國未來的樂章!
“然!”桓公眼中殺機再起!卻又轉瞬化為一種操控生死的冷酷威嚴!他猛地從王座起身!甲胄鏗鏘!魁偉身軀投下的陰影幾乎遮蔽大半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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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兵威之下!諸侯俯首!今既罷幹戈——恩威豈可混同?!”聲音如同驚雷!
“傳寡人令——!”
一個殺字!已然成形!目標直指——
“罪囚轅濤塗——!謀危寡人之師!圖壞列國盟義!此獠——!”桓公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即刻梟首——!懸屍洛門——!示天下!”
嘩——!
滿殿皆驚!陳國使臣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噗通一聲雙膝砸地!涕泗橫流!以頭搶地!額骨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不顧一切地嘶嚎哭求:
“盟主開恩!開恩啊——!濤塗狂妄無知!罪該萬死!然……然乞留一絲血脈!陳侯……願以舉國金帛贖罪!年年朝貢!永不敢背啊盟主——!”
“聒噪!”桓公看也不看地上哭嚎的使臣,眼中寒芒如冰刀!隻需一個眼神!
“鏘啷——!”
殿角數名披甲武士悍然跨步!巨斧在肩!玄甲如牆!隻待桓公最後一點頭!便要踏出殿門!去那森寒囚室中!將那早已在木籠囚車裏形容枯槁、隻剩半口氣的轅濤塗拖將出來!明正典刑!
就在那巨斧寒光映殿的刹那!
管仲再次搶步!立於階前!依舊是一身青袍!未著片甲!卻如同一道堅韌屏障!擋在了那彌漫的殺伐之氣前!
“王上!”聲音沉穩如定海神針!
“霸者——馭宇!豈拘於匹夫之怨?!”管仲微微仰首!目光澄澈!直迎桓公那尚未消退的雷霆之怒:
“濤塗?微芥之塵!殺之……何益?!”
他語速不快!卻字字重若千鈞:
“縱之——其傷何在?一蓬間鼠輩矣!”
管仲手指微抬!掃過階下那攤軟在地、幾乎暈厥的陳國使臣:
“然!赦之——其利昭然!天下諸侯!觀此一放!皆當知我王襟懷如海!大度能容!非苛責刻薄之君!”
管仲再次深深一揖:
“放此螻蟻歸野!縱彼苟延殘喘……反為明證——襯我盟主——海納百川之量!”
桓公眼中那如雷霆翻湧的殺意被管仲這番話一點一點壓住!如沸水漸涼!最終化作一絲玩味的深沉!他冷哼一聲!卻終究將手一揮!
“拖出去!扔出臨淄!傳寡人令——陳侯再遣使者——當謹守臣節!戴罪立功!”聲音中的酷烈盡去!餘威卻更冷!如同斷弦鋼刃!懸頂不落!
“謝盟主!謝管相!謝……”陳國使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頭也不敢抬地被甲士架了出去!
塵埃落定!
殿宇再次沉入宏大的寂靜!
管仲目光掃過肅立的群臣!最終落回桓公!聲音肅穆低沉:
“王上!如今最重——當奉楚貢包茅!入洛陽!朝天子!”
轟——!這一語如同金鍾撞響!
時值歲末,天寒地凍。
巍峨的洛陽城郊,廣袤的曠野被數日暴雪覆蓋,莽莽蒼蒼,銀裝素裹。凜冽的朔風呼嘯著穿過枯樹林,卷起地麵冰冷的浮雪粉屑,抽打在每一個暴露的皮膚上,砭骨生疼。
嗚——!嗚——!
低沉雄渾如同遠古巨獸蘇醒的號角聲驟然撕裂寒空!沉重!悠長!肅穆!帶著穿越千裏征伐歸來的厚重!震蕩著落雪的河山!
地平線上!一道蜿蜒的玄色長龍破開蒼茫雪霧!緩緩壓向洛陽!
齊桓公!端坐於由四匹純黑如墨的駿馬所拉的巨型玄漆戎車之上!那象征天下霸主的九旒黃鉞高聳於車頂!明黃金絛在狂風中狂舞如龍!金甲在殘雪稀薄的日光下映射出輝煌而不刺目的神光!他並未手持兵器!而是穩穩地!如同擎天巨柱般!雙手捧著——
一束!
僅僅是一束!
以特製墨黑油布珍而重之包裹的!僅僅露出頂端那抹令人心魄為之一清的、如同最純粹翡翠雕琢而出的——
青翠欲滴的!束得一絲不苟的!還帶著楚國江漢之濱清冽水土氣息的!包茅!
車前!五百名身高九尺、頭戴玄羽獅吞兜鍪、身披精鍛重鱗玄甲、肩披赤焰紋雲披風的宿衛鐵騎!如同從神話中走出的巨靈神卒!人手一柄丈二玄鐵重戟!戟刃寒光爍爍!組成一片肅殺的鋼鐵幕牆!戟尖斜指蒼穹!所向披靡的殺氣在寒風中凝成肉眼可見的冰棱!
左右翼!高擎各色諸侯方旗的副車拱衛!鄭幡如玄鳥騰雲!宋旗如火鳳展翼……獵獵之聲如同萬籟膜拜!
馬蹄踏過厚厚的積雪!發出沉悶而富有韻律的轟響!雪粉揚起!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點點金芒!在這支代表著絕對秩序、絕對力量、絕對尊王的肅殺之師麵前!洛陽城頭那些身著厚重棉襖的守軍!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身體微微顫抖!
車駕!在距離洛陽那高聳得令人窒息的城郭前百丈!終於——如同鋼鐵凍結般!穩穩停駐!不動如山!
無聲!
死寂!
風卷旌旗!天地間隻有旗幟獵獵!
桓公!穩如泰山!立於車頭!
他緩緩!將那束包裹得密不透風的青茅外層的墨黑油布一層層!珍重地!緩緩揭開!
動作神聖而肅穆!
終於!
那一束修長、堅韌、每一片葉脈都流淌著千年禮法血脈的——青茅——!完整地暴露在天地之間!露在巍巍王城之下!露在蒼茫白雪之上!
它靜靜地躺在桓公那雙曾掌生殺予奪、號令天下諸侯的巨掌之中!散發出微弱卻無比倔強、無比清晰的青綠色澤!
一種源自古老盟誓、源自宗廟祭祀、源自天子威權、源自他這一路征伐終於鑄成的——
煌煌霸鼎之器!
呼——!
一陣強勁的北風卷地而起!
風!帶著洛水的冰冷!帶著王城的滄桑!猛地掠過曠野!
卷起桓公玄氅的大袖!吹動那束包茅青翠堅韌的細長葉片!
那束青茅在風中發出一陣極其微弱的、如同天籟玉磬相互叩擊的——
“沙……沙沙……”
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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