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胙肉腥涎,葵丘築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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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王宮廢墟深處,新修葺的殿室依舊帶著粗糲的水汽和桐油刺鼻的氣味。夯土地麵被水一遍遍衝刷過,試圖滌盡滲透骨縫的血腥,卻總在陰雨天泛出隱隱的鏽色。新漆的梁柱過於鮮亮,反襯得殿宇深處那位端坐的少年天子,如同一件剛從劫灰中刨出、倉促洗濯擺正的舊器。
    周襄王叔鄭。冕旒的珠簾沉重地垂在他尚且單薄的額前。玄色龍袍裹著他剛剛開始抽條、顯得過分嶙峋的身體。年輕的指節捏著粗瓷酒爵的邊緣,過於用力,骨節泛白。琥珀色的新酒在杯中漾開微瀾,映出他眼底深處一抹未能褪盡的驚恐,以及強行支撐的、搖搖欲墜的威儀。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對抗喉間殘留的血腥氣。
    “太宰,”少年的聲音在空曠大殿裏響起,竭力平穩,卻還是泄露了沙啞的底子,“朕之今日……”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投向侍立階下的宰孔——這位碩果僅存、早已被數月亡命耗盡了最後一點華采的老臣,如今更像殿角一根蒙塵的舊梁。
    “……賴齊侯之力。”周襄王吐字極緩,一字一頓,仿佛要咀嚼其中每一分屈辱與依靠的分量,“挽宗廟於傾覆,定鼎器於狂瀾。今日郊天……禮畢。”
    少年天子忽然站起身!衣袂帶倒了酒爵!酒漿潑灑!在幹燥的地麵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渾濁的濕痕!如同他眼底再也壓抑不住的情緒!他盯著那片汙跡,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殿內的靜謐!
    “胙肉——!”
    “那是天授!是祖宗賜!是祭天以饗鬼神後最潔淨神聖的犧牲!!”
    他猛地轉向宰孔!胸膛起伏!雙眼因激動而發紅!
    “合——以之賜齊侯!彰其寵錫!顯其殊榮!!”聲音在空殿裏蕩出回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嘶喊意味!“讓天下諸侯!讓那些隔著血泊窺伺的眼睛!都看著!看清楚——!”
    周襄王逼近一步!冕旒晃動!珠玉撞擊的脆響急促如他的心鼓!
    “看明白!他!薑小白!已非方伯!他!”
    少年天子猛地頓住!最後一個字卡在喉嚨裏!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那是一種超越恐懼的、直達本源認知的——震駭!他眼中瞬間充斥的複雜光芒!有屈從!有敬畏!更有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慘烈!最終!隻化作一聲劇烈喘息後的虛弱低語:
    “……是周室的……社稷肱骨……!”字字泣血!
    臨淄霸府。鬆柏森然。
    管仲垂手侍立,寬大的青袍襯得身形愈發清臒如鶴。他目光落在庭外那幾株被新雨洗過、蒼翠欲滴的古鬆上,仿佛在欣賞枝椏間跳躍的光斑。齊桓公踞坐於厚實熊皮鋪就的寬榻上,指間一枚溫潤玉玨緩緩轉動,眼神銳利如鉤,穿透鬆影,落在管仲沉靜的側臉上。
    “隰朋,”管仲開口,聲音不高不低,無波無瀾,如同在陳述一件日常瑣事,“已將周鼎,置於稚子之手。”
    桓公指間的玉玨頓住!捏緊!骨節發出細微的脆響!
    管仲仿佛未覺,繼續道:
    “王位已定。周襄王已著袞冕。”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迎上桓公銳利的審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裏終於閃過一絲精芒,並非得意,而是一種冰冷的算計,如同屠夫審視砧上待價而沽的牲肉:
    “然!鼎器雖正,其基浮於血泊之上!新君弱冠,其威不足以懾虎狼四野!”
    “此刻!”管仲聲音陡然下沉!如同銅錠落地!“乃彰顯盟主之位威!鞏固號令天下之柄之時!!”
    他向前略傾!一道無形的、足以割裂君臣界限的銳意!透體而出!
    “主公當以天下諸侯!為天子賀!為新王賀!!”
    言外之意!雷霆萬鈞!
    這賀!非為周王!乃為昭告天下——天下共主之位,已悄然移位!
    桓公眼中冰封的厲色驟然化開!如同萬丈深淵投入巨石!激起洶湧波濤!那是對權力巔峰更深一層渴求的狂瀾!他猛地一揮手!“善!仲父之言,深得孤心!”
    他身體前傾,如同雄獅探爪!“何處可聚虎狼?”
    管仲指間不知何時已拈起一枚棋坪上的棋子。那並非玉石,而是堅硬的烏木,棱角粗糲,透著時光磨礪出的冷硬光澤。他將棋子輕輕按在掌心粗糙厚重的棋盤紋路上,位置並非任何關隘要衝,而是大片開闊地的正中一點。
    “北杏定伯之會,諸侯驅車而聚,不過草莽相盟,兵車相會!”
    管仲的手指在那枚孤立的烏木棋子周圍虛虛劃了一個圈!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重塑天地的漠然!
    “今!乃匡合天下!正名朝王!”
    他的指尖猛地在棋子頂部一點!
    “豈容如往昔散沙?!當如天地合奏!鍾鼎齊鳴!築萬仞之台!立不朽之盟!納四夷於眼底!聚八荒於壇階!使煌煌威儀!充塞於宇宙!”
    管仲抬眼!目光灼灼!如同投入熱鼎的冷油!迸發出熾烈無匹的——築鼎野心!
    “昔有先商之丘!地厚土堅!形若伏黿!踞中原之心!扼八方之喉!名曰——葵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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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字千鈞!落地砸出金石之音!
    “在此處!築金闕玉基!立九丈高壇!設八方階壝!”管仲手一揮!袍袖帶風!“壘土!疊石!聚木!熔金!以王道之基!為天下鑄造一座再也無人能夠撼動的——霸業鼎甕——!!”
    桓公倏然長身而起!魁偉身形帶來的壓迫感瞬間充塞廳堂!眼中再無半分疑慮!隻有熔煉四海八荒的狂熱!聲音如同擂響定鼎之錘:
    “依仲父!即刻——興工——!!”
    葵丘。
    黃塵遮天蔽日!
    視線所及,一片土褐色的混沌汪洋!灼熱的陽光如同融化的金汁,傾瀉在無垠的原野上!空氣被蒸騰的熱浪扭曲!巨大的、原始的地基輪廓如同盤臥的洪荒巨獸!以它貪婪無度的巨口,瘋狂吞沒著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土!石!木!人!
    轟!轟!轟!
    沉重的、夯成方正巨塊的黃土!在赤裸上身的工匠高亢淒厲的號子聲中!被力士用巨型原木撞槌!一次次夯砸進挖開的深塹裏!每一次衝撞!大地都發出沉悶的痛苦呻吟!塵土如同血霧般炸開!
    大塊未經切割的青黑岩石!用堅韌的藤索捆紮!無數人肩扛!繩拽!在一道道皮鞭冷酷的破空聲和骨瘦嶙峋民夫的劇烈喘息、壓抑的哀鳴中!如同猙獰的骨節!被一點點填入土中!壘成壇體的堅壁!粗糙棱角被烈日炙烤得滾燙!烙在皮膚上便是血泡焦痕!
    堆積如山的巨大原木!散發著刺鼻的鬆脂和新鮮切口的氣息!粗大的鐵釘被燒得通紅!在鐵匠錘打中迸濺出灼目的火星!叮當聲中!高聳的梁柱骨架如同巨人拔節的脊骨!刺破黃塵的幕布!帶著原始的蠻力!帶著不容置疑的秩序!拔地而起!
    “快!快——!!”
    嘶啞的吼叫聲在塵土中此起彼伏!監工的皮鞭如同毒蛇!狂躁地噬咬著緩慢的人流!衣衫襤褸的役夫!如同被鞭策的螞蟻!在陡峭的土坡上!在尚未夯實的鬆土中!跌爬滾打!將一簍簍混合著血汗的泥土艱難背運!每一步!都踏在同伴的呻吟與倒斃的屍骸之上!那運送濕土的木簍縫隙中!不斷滴落渾濁的泥漿!帶著汗!帶著血!落入塵土!轉瞬便被蒸幹!消失!隻留下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腥臊!
    管仲!獨立於一處高阜之上!青袍落滿細細的黃塵!遠遠望去,似一尊凝固的泥塑!他腳下不遠處,巨大的土坑如同被巨獸啃噬出的猙獰傷疤!那深坑中央!竟斜插著一截折斷的矛頭!鏽跡斑斑!刃尖向上!直指蒼穹!如同一根深深楔入大地、汲取血食的毒牙!在亂石和堆積的廢棄工具中,冷厲地反射著刺眼天光!
    管仲的目光並未落在人聲鼎沸、血肉熔爐般的工地核心!
    他的視線!
    越過那片吞噬萬物的混沌!
    越過蟻附般掙紮的微小人影!
    越過高聳如刺的梁柱頂端!
    死死釘在遠處天穹之下!
    那由萬千粗獷線條勾畫出的、初具雛形的龐大壇壘輪廓!
    它像什麽?
    像一個深埋於地下、此刻被強行拖出地麵的——巨大古甕?
    像一個張開了通天巨口、將要熔煉金玉生靈——祭天祀地的——人築鼎爐!
    更像……
    更像一隻扣在蒼茫大地、八荒六合之上!將整個紛亂周天都囊括其中、置於其內的——
    巨甕!
    風!卷著粗糲的沙粒!抽打在管仲布滿塵灰的臉上!他緩緩抬手!伸出蒼白修長、卻沾滿汙漬的手指!仿佛想拂去眼前漫天的塵霾!觸摸那甕形巨影冰冷的邊際!
    指尖沾到的!卻是粘稠的、混合著汗堿、土腥與一絲若有若無……血腥氣的——泥濘!
    他微微屈指!
    那點泥濘!
    被他碾進了指縫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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