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辭封埋禍,暗湧立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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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王宮。殿宇尚新。
    粗糲的石基、倉促漆過的梁柱,都透著一股未褪盡的焦土與桐油混雜的刺鼻氣味。少年天子叔鄭端坐於略顯空曠的殿上,冕旒之下的臉龐猶帶幾分稚嫩與一絲刻意撐持的蒼白。他目光落在階下以齊桓公為首、黑壓壓一片俯首的諸侯身上,喉間微微滾動,終是開口,聲音盡力沉穩:
    “國家不幸,骨肉相殘……”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掠過殿柱上新刻的痕跡,那掩蓋不住曾有的刀劈斧鑿,隨即飛快地凝聚回桓公身上,那目光深處藏著驚魂未定的餘悸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賴卿……輔弼。”
    桓公魁偉的身軀跪伏如磐石,玄金重甲在大殿微光下泛起冷硬的暗芒。他額頭抵在殿階冰冷的石麵上,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恭敬:
    “皆陛下威福,臣何有焉!”
    動作一絲不苟,聲音情真意切,卻如沉木壓於浮萍,那份恭敬裏透出的沛然之威,沉甸甸地壓在整個空曠大殿之上,令空氣都為之一凝。
    周襄王叔鄭的目光掃過桓公身後黑壓壓的諸侯與齊臣,那些或敬畏、或揣測、或隱藏野心的麵孔,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窒息。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給自己鼓足勇氣,視線終於越過桓公這尊難以撼動的山嶽,落在他身後那一片文武班列中一個相對不起眼的位置——一襲青袍,沉靜如深潭的身影。
    “朕聞……”少年天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和好奇,“卿臣下有管夷吾者,兼修文武?”
    他的手心在寬大的袖袍中微微出汗。
    齊桓公魁偉的身軀微側,如同一座山巒挪移,讓出了身後那道青色的身影:“臣管仲在此。”
    管仲踏前半步,身形清臒,在桓公巨大的威壓陰影裏並不顯眼,卻仿佛一根定海神針,使整個殿宇的氣息都為之一穩。他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深深稽首,青袍衣擺如水銀瀉地,垂覆殿階。
    周襄王的目光在管仲身上停留。就是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人,幾度將桓公這頭怒海狂瀾中的霸海巨舟穩舵正航?他渾濁的眼珠映著殿外的天光,聲音竭力提高,帶著一種模仿君王的威嚴與急切授予的恩寵:
    “翌翌齊國,勤勞王家,皆卿之力!”
    “賜汝上卿之職!出入儀製,俱降諸侯一等!”
    階下頓時湧起一片細微的騷動!如風吹過密林!諸侯們彼此交換著震驚與揣度的眼神!降諸侯一等?!這恩寵,這權柄,竟直逼齊桓公身側!如同在霸主臥榻之畔點燃了一盞刺目的孤燈!是寵信?還是……一道催命符?!
    管仲身形紋絲未動,低垂的頭顱抬起,目光清澈沉靜,穿透殿內凝滯的空氣,對上少年天子竭力維持的威嚴麵龐。他再次深深拜下,聲音平穩得如同古井:
    “臣乃一卑微小吏,匡合之功,如涓流入海,盡屬臣主公如日中天之威德!如磐石之將佐!微臣不過遵命循行,何敢受此重逾泰山之賜?”
    言語謙卑至極,卻在無形中抽絲剝繭——功在桓公!威在齊國!而他管仲,不過齊國這台巨大霸業機器上的一個部件!
    周襄王被這看似恭敬無比、實則滴水不漏的推拒頂得一滯,臉色漲紅,帶著幾分少年的急躁:
    “朕以齊侯攘夷匡周,皆卿之力!故賜此製!”
    他盯著管仲平靜無波的側臉,又似不甘心般補充道,試圖用“君子之道”將其與桓公剝離開來:
    “今卿以德歸主,功歸同僚……其,實君子不忘其本也!”
    管仲再次拜下:“謝吾王教誨。君臣大義,天地尊卑,乃亙古倫常。微臣……實不敢僭越。”
    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千鈞重量,將“君臣尊卑”四字如銅印般重重按回在少年天子和所有旁觀者心頭。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齊國之功,是臣子為君王之功;管仲之能,是忠仆為主家之能。賜予管仲等同於齊侯的權柄儀製?那是從根本上混淆主從尊卑的彌天大錯!
    少年天子叔鄭怔在當場。一股無力的挫敗感攫住了他。他發現自己精心準備、欲將齊國霸權核心撕裂的一道無形利刃,竟被對方以最謙卑的姿態、最堂堂正正的“倫常”之名,輕描淡寫地卸去了全部鋒芒。再糾纏下去,不啻於自取其辱。
    他胸口起伏了幾下,終是頹然揮手,聲音裏帶著一絲挫敗的妥協:
    “既如此……”
    目光轉向桓公時,那份不甘轉化為一股濃烈的、需立即安撫和確認的依賴:
    “賜齊侯彤弓一把!寶劍一口!白旌黃鉞——得專征伐!斬殺自由!”
    這幾件象征軍事專征權的殺伐重器脫口而出,仿佛是為了證明他方才欲提管仲分權,並非本意削弱齊國權威,而是更加確認其霸主地位!
    隨即,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回管仲身上,補充道:
    “賜管仲……上卿之職,兼賜出入儀製,降諸侯一等。”這後一句,已是虛弱無力的補充。所有人都知,管仲既已堅辭降階儀仗,這虛名又有何實質?不過勉強維係王室的最後一點體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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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餘列國諸侯及齊國文武,各賜黃金十鎰,彩帛十端,無得再辭!”幾乎是倉促地,用財富的塵埃掩埋方才的尷尬縫隙。
    “謝——吾王——天恩——!”
    桓公聲如洪鍾,領著諸侯與文武再次拜倒謝恩。山呼聲在大殿回蕩,久久不散。管仲與桓公並肩而拜,青袍與玄甲相映,再無絲毫“賜封”風波留下的痕跡。唯少年天子端坐高台,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無法消散的陰影,仿佛看到一根早已紮入齊國血肉的毒刺,在管仲平靜的辭讓下,正無聲無息地滋養壯大。
    臨淄齊宮,華燈初上。
    喧囂的朝周筵席散去,空氣中殘留著美酒佳肴的馥鬱與絲竹笙歌的餘韻。桓公倚靠在鋪著白虎皮的寬榻上,九旒冕冠已卸,額角微汗,卸下了覲見天子的緊繃,顯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管仲立於階下,青袍未換,依舊如深潭古鬆。
    “葵丘之盟,”管仲的聲音在大殿寂靜中異常清晰,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五義已立,鐵血鑄就。首義便是——‘誅不孝,無易太子’,此乃安邦定國、絕後患之根本。”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卻穿透氤氳的香爐煙氣,直視桓公帶著倦意與酒意的雙眼:
    “今,吾國東宮之位……久懸於空。”
    如同一道寒芒掠過!
    桓公慵懶的神情驟然凝住!眼神中的那點微醺瞬間被驚散!那深潭般的眼底泛起洶湧的波瀾——震驚、遲疑,還有一絲被觸及隱憂的銳痛!諸子紛爭,手足相殘……這些噩夢般的景象,曾活生生在周室上演!血跡尚未幹透!
    桓公的身體不易察覺地繃緊了,目光變得銳利而複雜,聲音低沉下來:
    “孤……有六子。”
    他手指無意識地蜷縮,握緊了憑幾光滑的邊沿,仿佛在觸摸內心的不安:
    “諸子之中,惟老三公子昭……舉止端懿,氣度沉穩,似有明主之象……”他頓住,似乎在斟酌字句,最終帶著一絲無奈與決斷:
    “孤欲立之!然……”
    他猛地抬眼,那目光深處是無法掩飾的憂慮,如同暴風雨前的陰雲:
    “無虧居長!位次既定!若立昭……恐……他日兄弟鬩牆……骨肉……難全!!”最後幾字,帶著沉悶的回響,如同撞擊在青銅古鍾上,敲打著整個大殿!
    階下,管仲的身形如標槍般筆直。他迎著桓公憂心如焚、仿佛在尋求一線生機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
    “主公明鑒!如日月高懸!洞察燭照!正合仲意!”
    他向前略傾,一股無形的魄力如同出鞘利刃,瞬間斬斷所有猶豫不決的藤蔓:
    “二公子雖幼,然其賢德,昭然可見,遠邁諸兄!社稷神器,豈能以齒序而廢賢才?!”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桓公搖擺不定的心坎:
    “立嫡以賢——乃葵丘之盟以血所證之天理!立我齊國萬世太平之基石!”
    最後一句,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磅礴氣勢:
    “有賢者在位!有何——爭——端——可——生——?!”
    轟!
    管仲的話語如同一道霹靂,重重劈在桓公心坎!那充滿力量、不容置疑的斷喝,瞬間劈開了他心中彌漫的陰雲與優柔!
    桓公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底那層因為無虧長幼而生的重重顧慮與擔憂,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地撕開!管仲的話語,不僅僅是在推舉公子昭,更是將葵丘之盟的鐵律——立嫡以賢!如一把燒紅的烙鐵,硬生生、血淋淋地,烙在了齊國儲位之爭的門檻之上!
    這不再是個人好惡的取舍!而是齊國霸業能否延續!盟主威信能否維係!千秋法度能否確立的根本命脈!倘若在此刻優柔退縮,那千辛萬苦在葵丘鑄造的鐵誓金律,豈非瞬間化作自打耳光的笑柄?又有何顏麵號令諸侯共討天下不義?!
    桓公猛地吸了一口氣!
    胸膛劇烈起伏!
    那因猶豫而略顯疲憊的雙眼深處,驟然爆射出熔岩般熾烈滾燙的光芒!那是霸主的決斷!是一種斬斷所有後路的狠厲!長久以來糾結在無虧與公子昭之間的猶疑,這一刻被徹底、決然地粉碎!一股淩厲無比的煞氣,不受控製地從他魁偉的身軀中勃然迸發!如同沉睡的怒獅蘇醒!
    他手背上青筋如同虯龍般賁張!那隻曾擎起匡合大旗、鑄定霸業方鼎的手掌,此刻牢牢按在冰冷的憑幾扶手上!指甲在堅硬如鐵的烏木上抓出細微卻深刻的白色刻痕!
    “然——!!”
    桓公喉間滾雷般低吼出這個字!不再帶有絲毫疑慮!
    “傳旨——!!”
    聲如金鐵交擊!裂帛穿雲!瞬間碾過大殿內所有的沉寂與餘音:
    “明日——!設宴!立——東——宮——!!”
    這聲旨意,不再是為了商議!
    而是宣告!
    宣告齊國將秉承葵丘之盟的大義!悍然邁出這繼立儲君、斷絕後患的關鍵一步!哪怕前方是血雨腥風、兄弟鬩牆的深淵,齊國之舟,也必須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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