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的聲音，如同滾過青銅巨鼎的雷霆，在巨大的壇壘甕壁間層層回蕩，餘威未絕：
    “其四！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勿——專——殺——大——夫——！！”
    字字如鑿！砸向世卿世祿的根基！鑿穿權貴盤踞的壁壘！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刮骨療毒的狠厲！壇上諸侯，尤其是那些公族盤根錯節的國君，臉色微變，如同被無形的針尖刺中要害！
    “其五！無——曲——防！勿——遏——糴！勿——有——封——而——不——告——！！”
    最後一句！更是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諸侯間築堤爭水、閉糶困鄰、私相授受的積弊！這是要斬斷他們各自為政、相互傾軋的爪牙！將整個天下納入一個無形的、由齊國主導的秩序鐵籠！
    桓公猛地擲下紫玉狼毫！墨汁飛濺！如同濺落的血點！他目光如炬！掃視全場！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之力：
    “若犯以上五等——！！”
    “許——列——國——共——討——之——！！”
    “共討”二字！如同兩柄懸於頭頂的巨斧！帶著血腥的呼嘯！狠狠劈下！宣告著齊國霸權的最終形態——天下共主！執掌生殺！
    壇上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沉重的壓力讓每一根冠冕上的玉珠都停止了晃動！諸侯們喉結滾動，眼神閃爍，在那墨跡淋漓的帛書與桓公威嚴的目光之間遊移。最終，那壓力化作一片參差不齊、卻終究匯成一股的聲浪：
    “謹——奉——命——！”
    這“奉命”的餘音尚在甕壇上空盤旋，如同群鳥驚飛後留下的嗡鳴，尚未完全消散！
    “報——！！”
    一聲尖銳的、撕裂空氣的急報！如同利箭！從壇下直射而上！一名齊軍銳卒！甲胄染塵！單膝跪地！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嘶啞與急迫：
    “王——使——至——！！”
    三字！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壇頂！瞬間炸開無聲的驚雷！
    所有目光！齊刷刷！射向壇下！隻見黃土大道盡頭！煙塵微起！一隊車駕！雖不顯赫！卻打著鮮明的周室玄鳥旗幟！正緩緩駛來！為首者！正是那曾奉胙肉入齊的老臣——宰孔！
    桓公瞳孔驟然收縮！冕旒珠簾下！那深潭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驚愕！疑慮！隨即被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王命”的敬畏與反應所覆蓋！他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魁偉的身軀猛地一轉！玄金重甲帶起一陣勁風！
    “降——壇——迎——接——！！”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竟親自！沿著那陡峭的中央禦道！大步流星！疾步而下！身後！諸侯、群臣！如同被無形繩索牽引的木偶！慌忙跟隨！衣袂翻飛！冠冕搖曳！壇頂瞬間空了大半！隻剩下那黃金禦座在烈日下兀自發著刺目的光！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
    宰孔的車駕在壇下停穩。老臣顫巍巍下車，風塵仆仆，手中捧著一個覆蓋著明黃錦緞的朱漆木盤。桓公已至近前，氣息微促，卻依舊保持著盟主的威儀，拱手：“天使遠來，小白有失遠迎！”
    宰孔渾濁的老眼掃過眼前黑壓壓一片俯首的諸侯與齊國文武，最後落在桓公身上，聲音蒼老卻帶著一絲奇異的穿透力：
    “天子初登大寶，賴盟主匡扶，社稷方安。今郊祀天地祖宗，禮成，特命老臣奉胙肉，以賜盟主，彰其不世之功，昭其殊榮於天下！”
    他緩緩揭開錦緞！盤中！赫然是一塊切割方正、色澤深紅、猶帶祭祀餘溫的——胙肉！那象征著天子恩寵、宗廟福澤的犧牲之肉！在烈日下！散發出淡淡的、混合著香料與血腥的奇異氣息！
    桓公目光落在那胙肉之上！眼神深處！有熾熱！有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凜然！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沉凝：
    “小白！謝天子厚恩！！”
    言罷！他竟再次轉身！沿著那剛剛疾步而下的禦道！重新！一步步！踏階而上！走向壇頂！走向那黃金禦座！走向——北方！
    他要！當著天下諸侯的麵！在這象征他霸權的葵丘壇壘之巔！麵北！謝恩！將這“殊榮”推向極致！
    就在桓公踏上壇頂！立於禦座之前！整理衣冠！準備行那最隆重的稽首大禮之時！
    壇下！宰孔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豎耳傾聽的人心頭！
    “天子——還有言——！”
    宰孔微微抬頭！渾濁的目光穿透距離！落在桓公魁偉的背影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盟主年高德劭！功蓋寰宇！特——加賜一等！免——其——謝——拜——之——禮——！！”
    “免拜？！”
    壇上壇下！死一般的寂靜瞬間被無形的巨力撕碎！無數倒抽冷氣的聲音匯聚成一片低沉的嗡鳴！如同颶風掠過林梢！
    諸侯們！眼睛瞬間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壇下那捧著胙肉的老臣！又猛地轉向壇頂那道如遭雷擊的玄金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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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拜？！
    天子加賜一等？！聽起來是曠世恩榮！
    可在這等級森嚴、禮法如天的時代！“免拜”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天子視其為——平起平坐？！甚至……超然其上？！
    這是恩寵？！還是……捧殺？！是裹著蜜糖的毒藥？！是懸在頭頂、隨時可能引來天下共討的——無形利刃？！
    桓公的背影！在那一瞬間！驟然僵直！如同被冰封的玄鐵！他寬厚的肩膀似乎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冕旒垂下的玉珠！第一次！劇烈地晃動起來！撞擊出細碎而急促的脆響！如同他此刻狂瀾般的心緒！
    驚！怒！疑！懼！還有一絲被觸及最深禁忌的——寒意！
    他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罡風！珠簾甩開！終於露出了那雙深如寒淵的眼眸！此刻！那眼中再無半分麵對諸侯時的睥睨！隻剩下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君臣大義”深入骨髓的敬畏！以及被這“恩寵”逼至懸崖邊緣的——決絕！
    “天——威——！！”
    桓公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轟然炸響！壓下了所有的騷動！
    “不——違——顏——咫——尺——！！”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壇下的宰孔！也仿佛穿透了宰孔！看到了洛陽深宮中那位少年天子！一字一句！如同用盡全身力氣！從齒縫中迸出：
    “小——白——！何——敢——不——拜——！！以——傲——君——臣——之——禮——？！！”
    話音未落！
    他魁偉的身軀！竟在黃金禦座之前！在天下諸侯的注視之下！對著北方！洛陽的方向！
    轟然——跪——倒——！！
    玄金重甲撞擊在堅硬的黃土壇麵上！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
    緊接著！
    他雙手伏地！額頭！重重地！叩擊在滾燙的黃土之上！
    稽——首——！！
    再——拜——！！
    每一次叩首！都沉重得如同山嶽傾塌！每一次起身！都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那動作！那姿態！將“君臣之別”！將“尊卑之序”！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烙印在葵丘壇壘的每一寸黃土之上！也烙印在在場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今日……方見……君臣之禮……也……”
    不知哪位諸侯！失神般地喃喃自語！聲音雖輕！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一片壓抑的、複雜的附和低語！
    諸侯們！看著壇頂那不顧“免拜”恩旨、執意行大禮的齊桓公！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震動！有敬畏！有不解！更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寒意！
    他是在維護禮法？
    還是在……以退為進？！
    用這最卑微的跪拜！將天子那“免拜”的“恩寵”！徹底釘死在“僭越”的恥辱柱上？！
    用這最隆重的禮節！無聲地宣告——他！薑小白！依舊是周室的臣子！但！他執掌的霸權！已淩駕於王權之上！連天子的“恩寵”！都需由他親手來定義！來詮釋！來——裁決！
    壇下！
    管仲！獨立於文武班列之首！青袍在熱風中紋絲不動！
    他微微抬首！
    目光！越過那跪拜的桓公！
    越過那捧著胙肉、臉色變幻不定的宰孔！
    最終！
    落在那巨大壇壘甕口邊緣！
    那在烈日下閃爍著冷硬光澤的青銅巨鼎之上！
    鼎身！
    那剛剛被桓公鐵筆烙下的五條盟約！墨跡猶新！
    此刻！
    在那“免拜”驚雷的映襯下！
    在那最卑微跪拜的對照下！
    那五條盟約！
    仿佛活了過來！
    如同五條黑色的虯龍！
    纏繞著巨鼎！
    發出無聲的、震耳欲聾的咆哮！
    咆哮著——
    霸業！
    王道！
    以及……
    這被投入巨甕！
    即將被徹底熔煉！
    被重新定義的——
    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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