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組織部突襲“獵才”
    1979年冬，黃石鍛壓廠工地。技術隊長考綠君子被市建委反常的密集“巡視”攪得心神不寧，仿佛被無形之網籠罩。疑慮攀升至頂峰時，市委組織部幹部祖誌步、祝知補突至。他們精準羅列考綠君子輝煌履曆與能力，代表組織強勢“挖人”，許諾建委副主任高位及家屬安置。這份周密策劃的“獵才行動”不容拒絕，組織將“妥善協調”。考綠君子斷然拒絕，堅守十九冶歸屬感與奔赴寶鋼的技術理想，卻深知在強大的組織意誌麵前個人意願渺小。攀枝花的精神枷鎖未脫，黃石的體製巨網已至，通往寶鋼的理想航道在冬日陰霾中驟然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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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鄂東明珠黃石市
    1979年11月的黃石，長江裹挾著上遊的寒意沉沉流過這座老工業城市。空氣裏彌漫著特有的水汽、煤煙和金屬粉塵混合的凜冽味道。鍛壓廠工地機械轟鳴，焊花飛濺，但考綠君子心底卻像被一片無聲的陰霾籠罩。
    黃石市建委的人，來得太勤了。
    起初幾次，考綠君子還能用“例行檢查”、“督促工作”來安慰自己。穿著深藍中山裝、夾著公文包的幹部們板著臉在預製柱旁、圖紙前駐足，一絲不苟地詢問細節，他尚能對答如流，甚至將這視為對施工隊伍嚴謹性的鞭策。
    可頻率陡然增加了。不再是明察秋毫的監督，更像一張無形的、緩慢收縮的網。那些目光不再是審視工程，而是穿透圖紙，牢牢釘在他這個人身上——他說話時的措辭，他指揮時的動作，他獨處時凝望工地的側影……都被無聲地記錄、剖解。一種被拉上解剖台般的冰冷觸感，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又來了？”施工員小李湊近，壓低的嗓音帶著不安，“還是建委那撥人……昨天剛來過，今天又換麵孔了。隊長，咱……沒捅啥新婁子吧？”
    考綠君子沒說話，目光沉沉掃過遠處幾個在廠房陰影裏低聲交談的幹部身影。汗水夾雜著江風帶來的寒意，在他掌心裏黏膩一片。他強迫自己梳理記憶：民警糾紛？早已平息，還被樹了典型。吊斷的預製柱？那是流言，柱子結實得很！“馬王堆文物”般的預製柱？那是故意保留的原始風貌樣板，建委領導拍著桌子誇他們有想法！樁樁件件，幹淨利落，賞都賞過了，還能有什麽幺蛾子？
    莫非……
    一絲寒意猛地攫住心髒。莫非是三線建設時期某些早已塵封的爭議？還是武鋼一米七項目裏那些技術路線的爭執被人翻舊賬？攀枝花那封被栗書記摁死的調令，難道一路追到了黃石？考綠君子的指節無意識地捏緊了口袋裏冰涼的卷尺，每一個毛孔都在捕捉空氣中潛藏的信息。
    這份令人窒息的窺視感，在他被鍛壓廠書記請去辦公室時達到了頂峰。
    門推開，鍛壓廠書記神色有些微妙的緊繃，側身讓開：“考工，市委組織部的同誌找你了解點情況。”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介紹說：“組織部，祖誌步同誌和祝知補同誌。”
    辦公室內，窗明幾淨，卻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肅穆。兩個男人端坐著，工整的深灰色中山裝，一絲不苟的發型，目光銳利如淬火的鋼針。為首的祖誌步，麵容清臒，眼神卻沉甸甸得能壓垮肩膀；旁邊的祝知補，不動聲色，手中鋼筆的金屬筆帽在指間緩慢旋轉，折射出冰冷的微光。
    中央直屬企業十九冶的人，黃石市組織部找上門？考綠君子心頭疑雲翻滾，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發出無聲的碎裂聲。他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卻清晰地感受到對麵兩雙眼睛如同探照燈般穿透他的表象。
    “考綠君子同誌，”祖誌步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組織部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們不繞彎子。黃石市，青銅古都，鋼鐵搖籃，鄂東明珠，未來的區域性中心城市、先進製造業基地……這些名號，想必你在工作中已有體會。”
    祖誌步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鎖死了考綠君子眼底每一絲波動，“改革開放的浪潮前所未有，城市建設的巨輪需要最優秀的舵手。經過建委長期細致的考察評估，我們認為……”他刻意停頓，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你完全符合我市引進人才的最高標準。今天，代表組織，正式征求你個人意見。”
    挖人！
    考綠君子緊繃的神經猛地一鬆，隨即一股荒誕和更深切的警惕交織升騰。他何德何能？“祖處長，”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自嘲和試探，“十九冶人才濟濟，我不過區區一個前沿一線技術隊長，土建總包指揮長，在這鄂東明珠麵前，能頂什麽大梁？您怕是尋錯人了。”
    祖誌步的眼神紋絲未動，仿佛早已預料到考綠君子的推拒。他嘴角甚至掠過一絲極淡的、成竹在胸的笑意：“錯不了。從今年元月，石料山派出所那場誤會開始，你的身影就在我們視野裏了。”他端起茶杯，杯蓋輕刮杯沿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接著，一份無形的檔案在他口中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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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綠君子，生於xxxx年xx月xx日。湖北冶專，四年製工民建專業，科班出身。xxxx年‘參加革命’他特意加重了這四個字的時代烙印）。木工實習起步，兩度支援設計大院淬煉；曆任計劃預算統計員、技術員、工長、計劃組組長；攀鋼二期規劃成員，煉鐵戰區指揮長、施工組組長、技術隊長……”他語速平穩，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精準的釘子，將考綠君子的履曆死死釘在牆上，“重慶劉家壩2350三線建設‘三手’標兵業務能手、技術能手、革新能手）！攀枝花工程，‘生產技術組先進集體’獎！水平爆擴項管技術，冶金部重大科技成果！武鋼一米七，大慶式工程隊集體獎，個人先進生產者，破格提拔工程師！……”
    祖誌步報菜名般曆數著每一個沉甸甸的榮譽，每一個驚心動魄的戰場地名——馬鋼輪箍廠、武鋼、重鋼、攀鋼……黃石鍛壓廠、造船廠、輪胎廠……他銳利的目光始終盯著考綠君子：“……組織過一係列重點攻關項目，解決的技術難題，每一樁都在建委的案頭寫得清清楚楚！”
    考綠君子後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棉布襯衣，黏膩冰冷。寒意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坊間流傳的那句話像鬼魅般在耳邊炸響——“組織對你的了解，遠遠超過你自己對自己的了解！”這不是虛言！這是把他半輩子都放在顯微鏡下解剖了一遍！
    考綠君子喉嚨發幹，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我……一直在企業摸爬滾打，從未接觸地方政務。到黃石，我能做什麽？”他的手在桌下死死攥成了拳。
    “市建委！”祖誌步斬釘截鐵，“你的組織能力、規劃統籌力、專業技術功底，尤其是——”他目光如炬，“你身上兼具的精深技術背景和專業經濟背景懂概預算和計劃統計），這正是黃石急缺的複合型將才！建委虛位以待！”他頓了頓，拋出了無法拒絕的砝碼：“崗位，建委副主任起步。熟悉一年，考核合格，必有重用。你愛人是會計？一並調入，建委財務係統安置。黃石，就是你後半生紮根的沃土。”
    祖誌步身體靠回椅背，指尖在桌麵輕輕一點，仿佛大局已定，“當然，若經委、計委更合你意……亦可商榷。不過，是建委慧眼識珠，先拔頭籌。”
    考綠君子胸腔裏像塞了一團浸透了冰水的棉絮。試探還未出口，對方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工資、職位、家屬安置……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他可能的顧慮點上。這絕非臨時起意，而是周密策劃的獵頭行動！
    他眼前交替閃過攀枝花血色木棉下的鐵流，寶鋼藍圖裏冰冷的精密齒輪世界。寶鋼！那才是技術巔峰的殿堂！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祖處長，厚愛心領。但我是十九冶一把礦石、一把汗水澆灌出來的，飲水思源，不敢背叛。調職之事，恕難從命！”拒絕的話擲地有聲，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背叛？”祖誌步輕笑出聲，像聽見一個天真的童話，眼底卻毫無笑意，“十九冶是黨的事業，黃石市同樣是黨的事業！全國一盤棋，人才流動，正當其時！”他站起身，深灰色的身影在窗戶透進來的陰冷天光中投下巨大的壓迫陰影，“考綠君子同誌，今天隻是請你有個思想準備。剩下的事……”他意味深長地掃過考綠君子蒼白的臉，“組織會妥善協調。你，隻需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發生。”
    他和祝知補一前一後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回蕩，如同命運沉重的鼓點。
    辦公室的門關上，隔絕了最後一絲聲響。
    死寂。
    寒意從考綠君子的骨頭縫裏絲絲縷縷地滲出，凍僵了四肢百骸。祖誌步最後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鋼索，纏繞住他的脖頸——“隻需當作什麽都不知道”……“組織會妥善協調”……
    選擇權？
    祖誌步的鑿鑿之言，似乎，我並沒有別的選擇。
    選擇權，在你！但決定權，不歸你！
    他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慘然一笑。在這張無形的、由組織名義編織的巨網之下，個人的意願何其渺小？攀枝花那場風暴的餘燼未冷，黃石這口深不見底的井又向他張開了幽暗的懷抱！難道那條通向長江入海口、通向冰冷精密未來的鋼鐵之路，那條寄托了他所有技術理想與渴望的航道，終究隻是南柯一夢，要被永遠隔絕在鄂東冬日的陰霾之外了嗎？
    窗外，黃石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壓下，江輪的汽笛聲嗚咽著穿透薄霧，悠長而悲涼，像是在為一個被命運巨浪反複拍打的靈魂，奏響無奈的哀歌。
    攀枝花的羈絆未脫，黃石的巨網已至！寶鋼之路，莫非真成絕路？
    未完待續，後事如何，下章請看《【05】轉戰寶鋼》，風暴將至，絕境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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