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寶玉與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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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館的竹影在紗窗上搖曳,黛玉獨坐案前,手中的羊毫筆懸在宣紙上方,一滴墨汁悄然墜落,在紙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窗外傳來婆子們議論迎春婚事的竊竊私語,那些話語像細針般刺入她的耳中。
\"聽說孫家那少爺脾氣暴躁,前頭已經打死了兩個丫頭...\"
\"二姑娘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自己做主...\"
黛玉的手指微微顫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淩亂的痕跡。她忽然想起自己飄零的身世,想起寄人籬下的孤苦,想起那些被命運擺布的女子們。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髒,她必須做些什麽來宣泄這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情緒。
\"紫鵑,研墨。\"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紫鵑輕手輕腳地走來,看到小姐蒼白的臉色,不敢多問,隻是默默地磨起墨來。黛玉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下\"十獨吟\"三個字,然後停住了。她的眼前浮現出那些在詩書中讀到的薄命女子——卓文君被棄長門,班婕妤秋扇見捐,李清照喪夫漂泊...
一滴淚水落在紙上,與墨跡交融。她開始疾書,十位因婚姻不幸而孤獨終老的女子形象從她筆下流淌而出。每一首都飽含血淚,每一句都是她對自身命運的恐懼與抗爭。
寫至第七首時,黛玉忽然停筆,抬頭望向窗外怡紅院的方向。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萌生:何不讓寶玉看看這些詩?他若懂她,必能明白她的憂慮;若不懂...這個念頭令她心如刀絞。
\"紫鵑,你將這些詩稿送去給寶玉,就說...請他斧正。\"黛玉的聲音輕若遊絲,臉頰卻泛起一絲紅暈。
紫鵑會意地笑了:\"姑娘放心,我這就去。\"
怡紅院內,襲人正在整理寶玉的衣物。自抄檢大觀園後,她做事越發謹慎,連寶玉的一針一線都要親自過問。寶玉被賈政叫去問話,她正好趁此機會收拾他那些散落的書籍文稿。
\"襲人姐姐在嗎?\"紫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襲人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出去:\"紫鵑妹妹怎麽來了?快進來坐。\"
紫鵑搖搖頭:\"不坐了,林姑娘寫了些詩,想請寶二爺看看。\"她遞過一卷詩稿,\"二爺可在?\"
\"真不巧,老爺叫去了,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襲人接過詩稿,\"要不先放我這兒,等二爺回來我立刻給他。\"
紫鵑猶豫了一下:\"那...好吧。林姑娘很看重這些詩,請襲人姐姐務必親手交給二爺。\"
\"放心,忘不了。\"襲人笑著應承,將詩稿隨手放在一旁正在整理的箱子裏。
紫鵑走後,襲人繼續忙碌。王夫人身邊的周瑞家的突然來訪,說是太太找她有急事。襲人匆匆鎖了箱子便去了,完全忘記了那卷詩稿的事。
王夫人房中,氣氛凝重。襲人行禮後垂手而立,隻聽王夫人緩緩道:\"老爺已經決定了,寶玉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天。\"
襲人心中一緊:\"太太說的是...?\"
\"自然是金玉良緣。\"王夫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是寶玉身邊最得力的人,該知道怎麽做。\"
襲人低下頭,手指絞緊了帕子。她想起寶玉對黛玉的一片癡心,想起他那些\"木石前盟\"的誓言,心中一陣刺痛。但主子的命令不容違抗,她隻能輕聲應道:\"奴婢明白。\"
\"明白就好。\"王夫人滿意地點頭,\"這些日子多勸勸寶玉,讓他收收心。至於林丫頭那邊...你多留心。\"
襲人回到怡紅院時,寶玉已經回來了,正坐在窗前發呆。她本想立刻提起詩稿的事,卻聽寶玉突然問道:\"襲人,你可聽說林妹妹要與北靜王結親的傳言?\"
襲人一驚:\"這...奴婢不知。\"
寶玉苦笑:\"今日老爺叫我去,說的就是這事。說北靜王府已經透了口風,隻等老太太點頭。\"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麵,\"可林妹妹這些日子見了我總是躲著走,問她也不說,想必是...已經應允了。\"
襲人看著寶玉痛苦的表情,想起王夫人的囑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輕聲道:\"二爺別多想,林姑娘怕是有別的煩心事。\"
\"煩心事?\"寶玉突然激動起來,\"她明知我對她的心,若真有難處為何不與我說?這些年我處處為她著想,她倒好,一聲不響就要嫁給別人!\"
襲人從未見過寶玉如此激動,心中害怕,更不敢提起詩稿的事。她柔聲勸道:\"二爺冷靜些,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轉圜?\"寶玉冷笑,\"她若對我有情,怎會答應這等婚事?是我自作多情了!\"
當晚,襲人輾轉難眠。她幾次想起那卷被遺忘的詩稿,卻又害怕此刻拿出來隻會火上澆油。更令她恐懼的是王夫人的暗示——若寶玉與黛玉情愫不斷,金玉良緣如何能成?思來想去,她決定暫時不提詩稿的事,等寶玉情緒平複再說。
誰知這一等就是數月。黛玉那邊久等不到寶玉回音,又見他與寶釵走動頻繁,心中更添淒涼。而寶玉則因黛玉的冷淡和那樁傳聞,心灰意冷,漸漸接受了與寶釵的婚事。
婚期前夜,寶玉獨自在園中徘徊,不知不覺走到瀟湘館外。竹影婆娑,窗內燭光搖曳,隱約可見黛玉消瘦的身影。他多想進去問個明白,卻最終轉身離去——既然她選擇了北靜王,他又何必再糾纏?
婚禮當日,黛玉沒有出現。紫鵑紅著眼睛送來一個錦囊,說是姑娘給二爺的新婚賀禮。寶玉打開一看,是一縷青絲和一片枯竹葉。他心頭一震,卻已無法回頭。
婚後的日子平靜如水。寶釵溫柔賢惠,將怡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寶玉雖與她相敬如賓,卻總覺心中缺了什麽。直到那日整理舊物,他無意中打開那個塵封已久的箱子,一疊泛黃的紙頁滑落出來。
\"這是...\"寶玉拾起紙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十獨吟》。他如遭雷擊,一行行讀下去,每一首都像刀子般剜著他的心。這些詩寫於他與寶釵訂婚前兩個月,字裏行間滿是黛玉對婚姻的恐懼與對他的試探。
\"襲人!\"寶玉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這詩稿是怎麽回事?為何我從沒見過?\"
襲人聞聲趕來,看到寶玉手中的詩稿,臉色瞬間慘白。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二爺...我...\"
\"說!\"寶玉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這是林妹妹什麽時候送來的?為何不給我?\"
襲人淚如雨下:\"是紫鵑送來的...那天老爺叫您去問話...我本想等您回來就...就...\"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寶玉鬆開手,踉蹌後退幾步,臉上浮現出可怕的笑容:\"好...好得很...難怪林妹妹突然對我冷淡...難怪她會應允北靜王的婚事...都是因為你!\"
\"二爺!\"襲人撲上去抱住他的腿,\"我不是故意的!後來事情太多,我...我忘了...\"
\"忘了?\"寶玉冷笑,\"你可知就因為你這一忘,害得林妹妹含恨而終?害得我...\"他的聲音哽咽了,\"害得我與心愛之人陰陽兩隔!\"
寶釵聞聲趕來,看到這一幕,頓時明白了一切。她默默退了出去,留給寶玉獨自悲痛的空間。
那一夜,怡紅院的燈一直亮著。清晨時分,寶玉做出了決定。他收拾了幾件簡單衣物,將《十獨吟》貼身放好,最後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寶釵,輕輕帶上門離去。
當襲人發現寶玉留下的信時,他已經踏上了出家的路途。信中隻有寥寥數語:\"塵緣已了,勿尋勿念。襲人可去,不必再留。\"
襲人捧著信紙,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終於明白,自己一個小小的疏忽,竟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而更令她痛心的是,那個曾經視她如珍寶的寶玉,如今對她隻剩下一句冰冷的\"可去\"。
她緩緩走向黛玉曾經住過的瀟湘館,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過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