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四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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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瀟湘館外的翠竹在暮春的風裏沙沙作響,細長的影子投在石子小徑上,如同滿地碎裂的墨玉。
    寶玉立在竹影深處,望著黛玉那雙含愁帶露的眸子,隻覺得心口被滾燙的東西堵著,不吐不快。
    他抓住黛玉纖細的腕子,那微涼的觸感讓他指尖發顫,積壓了不知多久的話,終於衝破了層層疊疊的顧忌和少年笨拙的掩飾,洶湧而出:“好妹妹,我的心事,你……你竟不知道麽?橫豎我的心,橫豎隻在你身上……你隻管放心!”
    黛玉隻覺得耳邊“轟隆”一聲,仿佛九天驚雷直直劈進她的神魂。寶玉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尖劇痛,又像最清冽的甘泉,瞬間淹沒了所有長久以來的酸楚、猜疑、自苦。她整個人僵在那裏,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唯有胸腔裏那顆心擂鼓般狂跳,震得她站立不穩。巨大的羞意和一種滅頂般的、無法承受的歡喜同時攫住了她。她猛地抽回手,不敢再看寶玉那灼熱得幾乎要將她焚毀的眼神,隻低低地、急促地、帶著哭腔拋下一句:“你的話……我……我知道了!” 話音未落,她已像一隻受驚的蝶,倏然轉身,幾乎是踉蹌著,飛快地逃離了這片幾乎要讓她窒息、又讓她魂牽夢縈的竹影深處。那煙青色的身影掠過重重花影,轉瞬消失在小徑盡頭。
    寶玉兀自僵在原地,黛玉那句“我知道了”反複在他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鉤子,把他的神魂都勾走了。他怔怔地望著黛玉消失的方向,眼神空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又仿佛被巨大的幸福衝擊得不知身在何處。世界隻剩下竹葉的沙沙聲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這時,花障後,襲人捏著把輕巧的竹骨團扇,腳步匆匆地尋來。她本是想著日頭漸毒,怕寶玉熱著,特意取了扇子送來。花障疏影掩映,她一眼便瞧見了呆立如木雕泥塑的寶玉,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寶玉對著黛玉背影最後那幾句絕望又熾烈的剖白:“好妹妹,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煙化灰,可好?”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襲人的耳膜,又瞬間化作滾燙的岩漿,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她猛地頓住腳步,藏在花障後,連呼吸都屏住了。手裏的團扇扇柄幾乎要被她生生捏斷。驚!驚的是他二人情意竟已深重至此!那“化煙化灰”的決絕,哪裏是少年懵懂,分明是生死相許!急!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若林姑娘真成了寶二奶奶……那清高孤傲的性子,那體弱多病的身子,日後這怡紅院,還有她襲人的立錐之地嗎?她心心念念的寶二奶奶,是端莊寬厚、平和識大體的寶姑娘啊!臊!一股難言的酸澀和羞臊直衝頭頂。她貼身服侍寶玉這些年,衣不解帶,盡心竭力,一顆心早已暗暗係在他身上。
    此刻親耳聽著他對著另一個女子訴盡衷腸,字字句句都是她從未得到過的熾熱情意,這巨大的失落和難堪,讓她臉上火燒火燎,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和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不能再待下去了!
    襲人猛地轉身,腳步虛浮地逃離了那片見證了一切的花障,心亂如麻,隻覺得天都塌了一半。
    回到怡紅院自己的小耳房,襲人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敢大口喘氣。心口依舊怦怦亂跳,像揣了隻受驚的兔子。她跌坐在小杌子上,眼前揮之不去的,是寶玉那癡狂的眼神,是黛玉倉惶離去的背影,還有那句要命的“化煙化灰”。興兒那日在外頭當值,和幾個小廝閑磕牙的話,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耳邊:“……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連興兒這等外頭的粗使小廝都看得分明,老太太屬意林姑娘!襲人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老太太是賈府的老祖宗,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寶玉的婚事,老太太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板上釘釘。林黛玉……襲人閉上眼,心頭一陣發緊。林姑娘是好,才情品貌沒得挑,可她那身子骨,風一吹就倒,藥罐子不離身。
    日後若真成了當家奶奶,能撐得起這偌大的家業嗎?能容得下寶玉身邊這些“姐姐妹妹”嗎?襲人不敢深想。她眼前浮現的是寶釵溫和從容的笑臉,是寶釵待人接物那份滴水不漏的妥帖。寶姑娘才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寶二奶奶!寬厚,平和,懂得體恤下人,更不會苛待寶玉房裏人。跟著這樣的主母,日子才有奔頭,才有安穩。
    不行!絕不能讓寶玉娶林姑娘這事成了定局!襲人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前所未有的決絕。她不能坐以待斃。她要下棋,而且要快!要趕在老太太正式開言之前,布下她的棋局。她的目光銳利起來,心思飛快地盤算:當務之急,是攀上一個足以抗衡老太太、又能左右寶玉婚事的人。
    王夫人!太太是寶玉的生母,對老太太雖恭敬,但事關寶玉終身,太太未必沒有自己的考量。太太素來不喜林姑娘的孤拐性子,更看重寶姑娘的穩重。襲人心中豁然一亮。
    她要向太太遞上一份“投名狀”,一份足以讓太太對她另眼相看、引為心腹的投名狀!同時,更要緊緊靠攏未來的寶二奶奶,把根基紮牢。
    第一步棋,便是向寶釵示好。襲人深知寶釵心思細膩,直接攀附反而落了下乘。她想到了一個極自然又極親近的法子——針線活。寶玉的貼身衣物,向來是她親手打理,這既是責任,也是體麵,更是她與寶玉之間一種無形的紐帶。
    午後,寶釵帶著鶯兒來怡紅院尋寶玉說話。襲人瞅準時機,捧著一件剛裁好的中衣料子迎了上去,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為難與親近:“寶姑娘您來得正好!我正愁得沒法兒呢。您瞧瞧,二爺這季的貼身衣裳、鞋襪,針線堆成了山,我一人實在趕不過來,日夜趕工也怕有疏漏。府裏針線上的人,手藝雖好,終究不如咱們自己人懂得二爺的喜好和身量,穿在身上舒坦不舒坦,隻有咱們貼身伺候的才知曉。” 她語速平緩,帶著點家常的抱怨,眼神卻誠懇地望著寶釵。
    寶釵何等聰慧,目光在襲人捧著的細軟料子上輕輕一轉,又落在襲人那張透著疲憊卻格外真誠的臉上,心中已然明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溫煦如春日暖陽,伸手接過襲人手中的料子一角,指尖拂過光滑的緞麵,聲音柔和悅耳:“這有什麽難的。襲人姐姐隻管放心,橫豎我近來也無甚要緊事。你忙不過來時,隻管打發個小丫頭到我那兒言語一聲,我替你分做幾件便是了。寶玉的喜好,我也略知一二,必不叫他穿著不自在。”
    襲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臉上笑意更深,忙不迭地道謝:“哎喲,那可真是阿彌陀佛,解了我的大難了!寶姑娘您真是菩薩心腸,可幫了我大忙了!” 兩人相視而笑,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無聲中悄然達成。
    第二步棋,才是真正的險棋,也是襲人計劃的核心——麵見王夫人,遞上那份關乎寶玉前程的“投名狀”。機會在一個尋常的午後悄然降臨。王夫人午睡方起,歪在臨窗的炕上,神色有些倦怠。金釧兒在一旁輕輕打著扇。襲人端著一盞新沏的君山銀針,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水氤氳的熱氣裏,她覷著王夫人的臉色,心在胸腔裏擂鼓。終於,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太太……有件事,壓在奴婢心裏好些日子了,日夜懸心,寢食難安……思來想去,覺得再瞞著太太,就是對太太、對二爺天大的不忠不孝了……”她頓了頓,偷眼觀察王夫人的反應。
    王夫人原本半闔的眼簾掀開了些,目光落在襲人因緊張而微微發白的臉上:“哦?什麽事,值得你這樣?”
    襲人仿佛得了鼓勵,聲音更低了,字字句句卻清晰得如同敲在王夫人心坎上:“是關於……二爺的。二爺如今大了,心思……心思越發深重了。這……這本是好事,說明二爺長進了。隻是……隻是……”她故意顯出難以啟齒的窘迫,聲音幾不可聞,“隻是二爺的心思,眼下似乎……似乎全係在一個人身上了。這……這本也是少年人情竇初開,原不該大驚小怪。隻是……隻是那人身份貴重,是園子裏的小姐。二爺……二爺每每見了她,那神情……那話語……全然不顧忌男女大防,親熱得……親熱得實在過了些。奴婢冷眼瞧著,二爺竟像是……像是把一顆心都掏給了人家!這……這萬一傳出去一星半點,或是二爺情急之下做出什麽有失體統的事來……不但壞了二爺的名聲,更連累了那位小姐的清譽,甚至……甚至累及府上的名聲啊!太太!奴婢……奴婢每每想到這些,就嚇得一身冷汗,日夜懸心,實在是不敢不稟告太太!”
    襲人一口氣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肩膀微微聳動,似是因恐懼和後怕而啜泣。她的話,句句未提“林黛玉”三字,卻字字句句都指向了瀟湘館。那“身份貴重的小姐”、“園子裏的”、“不顧男女大防”、“親熱過甚”、“一顆心都掏給人家”,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王夫人心頭那扇名為猜忌和憂懼的門。
    王夫人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她盯著跪伏在地的襲人,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穿透。園子裏的小姐?身份貴重?與寶玉親熱過甚?除了那個清高孤傲、整日與寶玉糾纏不清的林丫頭,還能有誰!
    王夫人隻覺得一股無名火夾雜著深深的憂慮直衝頭頂。寶玉是她唯一的指望,是賈府未來的根基!若真被那病懨懨、性孤拐的林丫頭迷了心竅,做出什麽醜事,或是將來娶了她,那身子骨能生養嗎?能管好家嗎?王夫人越想越心驚肉跳。
    室內一片死寂,隻有襲人壓抑的啜泣聲。良久,王夫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沉重的分量。她放下茶盞,聲音有些發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好孩子……難為你這樣細心,這樣為寶玉著想,為這個家著想。”她伸出手,虛扶了一下,“快起來說話。”
    襲人依言起身,依舊垂著頭,肩膀還在微微顫抖。
    王夫人看著她,眼神複雜,有審視,有震動,更有一種找到同盟的欣慰。她放緩了語氣,帶著安撫和承諾的意味:“你今日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是真正忠心事主的好丫頭!你的心,我明白了。你放心,你的好處,我記在心裏。寶玉……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前程、名聲,我比你更揪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且安心。你隻管好好服侍寶玉,留心他的一舉一動,凡有風吹草動,即刻來回我。”她略作停頓,目光深深地看進襲人眼底,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是個明白人,又這樣忠心耿耿。寶玉身邊有你,是他的福氣。日後……我自然要保全你,給你一個妥妥當當的位份,斷不會虧待了你這份赤膽忠心!”
    “保全你”,“妥妥當當的位份”——這幾乎是明示了未來寶玉姨娘的身份!襲人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腔。她強壓下幾乎要溢出喉嚨的激動和狂喜,再次深深拜伏下去,聲音帶著哽咽,無比虔誠:“謝太太恩典!太太放心,襲人這條命都是太太和二爺的,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這一步棋,險之又險,卻換來了一紙沉甸甸的保書。襲人走出王夫人正房時,隻覺得腳步發飄,後背的冷汗早已濕透了內衫,心裏卻像揣進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炭。
    第三步棋,襲人將目光投向了寶釵身邊最得力的臂膀——鶯兒。鶯兒不僅是寶釵的貼身大丫鬟,更是當初“金玉良緣”之說最早從梨香院傳出的關鍵人物。襲人深知,籠絡了鶯兒,便是給寶釵這條線又加了一道保險。
    這日,襲人瞅準寶釵在蘅蕪苑看書,便提了個精致的小藤籃,裏麵裝著五色絲線、銀質小剪刀、纏著金銀線的絡子板等物,笑吟吟地去了蘅蕪苑尋鶯兒。
    “鶯兒妹妹,可得空兒?”襲人笑容可掬,聲音親切,“我這兒有幾根散著的絲線,顏色倒還鮮亮,想打個裝扇子的絡子,總也配不好顏色花樣。誰不知道你的手是出了名的巧?滿府裏論打絡子、配色兒,頭一份兒就是你!今兒特意來討教討教,妹妹可別嫌我笨手笨腳。”
    鶯兒見是怡紅院的大紅人襲人親自來尋,又這般客氣奉承,臉上立刻綻開了花。她本就活潑愛顯擺自己的巧手,此刻更是來了興致,拉著襲人坐下:“襲人姐姐說的哪裏話!快坐下。扇子絡子?這個我拿手!姐姐喜歡什麽花樣的?攢心梅花?還是方勝連環?顏色嘛……”她興致勃勃地翻看著襲人帶來的絲線,小嘴叭叭地說個不停。
    襲人含笑聽著,不時讚歎幾句,真心實意地請教。兩人頭碰頭,指尖翻飛,各色彩線在她們手中纏繞、穿梭。襲人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寶釵:“……寶姑娘真是好性兒,前幾日還答應幫我做二爺的針線呢。說起來,寶姑娘待我們下人,真是沒得挑,又和氣又體恤,從不拿大。”
    鶯兒一聽誇自家姑娘,更是來了精神:“可不是!我們姑娘的性子,那是頂頂好的!對誰都一樣寬厚。襲人姐姐你不知道,我們姑娘在屋裏,還常誇你呢,說你細心周到,把寶二爺伺候得極好,是難得的妥當人。”
    襲人心中暗喜,麵上卻隻謙虛地笑笑,話鋒順勢一轉:“寶姑娘這般人品,將來誰家得了去,真是天大的福分。隻是……”她故意歎了口氣,壓低聲音,“府裏有些人,心思怕是不正,總想著攀高枝兒,攪風攪雨。我們做下人的,眼睛也得亮著點,得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二爺好、對府裏好的人。你說是不是,鶯兒妹妹?”
    鶯兒心思靈透,立刻聽懂了襲人話裏的深意和暗示。她想起自家姑娘對寶玉那份若有若無的心思,想起“金玉”之說,再想想襲人如今是王夫人跟前的紅人……鶯兒眼珠一轉,笑容更甜了,湊近襲人,聲音也低了下去:“姐姐放心,我心裏明白著呢。誰好誰歹,咱們做貼身丫頭的,還能看不清?姐姐有什麽需要我跑腿傳話的,隻管吩咐。” 兩人相視一笑,手中彩線纏繞,仿佛也織就了一張無形的網。
    第四步棋,襲人走得更加大膽,也更加不動聲色。夏日午後,暑氣蒸騰,怡紅院內靜悄悄的。寶玉因午前在園子裏玩鬧得乏了,此刻正在裏間碧紗櫥內的涼榻上酣睡。襲人坐在外間臨窗的炕上,守著一小笸籮針線,手裏正縫著寶玉的一件細葛布中衣。窗外蟬鳴聒噪,更襯得室內一片慵懶寂靜。
    忽聽外間小丫頭輕聲稟報:“寶姑娘來了。”
    襲人立刻放下針線,起身迎了出去。隻見寶釵穿著一身家常的蜜合色紗衫,挽著鬆鬆的慵妝髻,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手裏還拿著幾卷書,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悄聲問:“寶兄弟睡下了?”
    襲人連忙點頭,也壓低了聲音:“是呢,剛睡沉。姑娘裏麵請坐。” 她引著寶釵輕手輕腳地走進寶玉午睡的外間。碧紗櫥內,寶玉隻穿著月白綾子小衣,攤手攤腳地仰臥在涼榻上,呼吸均勻,睡得正香。榻邊的矮幾上,隨意丟著一件寶玉貼身的大紅肚兜,上麵繡的鴛鴦戲水才剛起了個頭。
    襲人目光飛快地在那肚兜上一掃,心中一動。她不動聲色地拿起炕上自己正做著的那件中衣,對寶釵露出一個極其自然的、帶著點歉意的笑容,聲音壓得極低:“寶姑娘您略坐坐,我去把這件衣裳的邊兒鎖了,就在外間,一會兒就好。” 說完,也不等寶釵回應,便拿著針線簍子,輕手輕腳卻又異常迅速地退了出去,還順手將裏外間那道湘妃竹簾輕輕放了下來。
    簾子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內外。襲人並未走遠,就站在簾子外的陰影裏,屏息凝神,側耳聽著裏麵的動靜。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
    裏間一片寂靜。過了片刻,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是寶釵在走動。接著,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似乎是她坐下了。又過了好一會兒,襲人幾乎以為寶釵隻是坐著看書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清晰無比的絲線穿過綢緞的“嘶嘶”聲,透過簾子縫隙,清晰地傳了出來!
    襲人隻覺得頭皮一炸,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她——有計謀得逞的狂喜,有對寶釵如此“上道”的滿意,更有一種尖銳的、被取代的酸澀和妒意直衝心口。寶釵果然拿起了那件肚兜!她竟然真的坐在了熟睡的寶玉身邊,拿起了針線!襲人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肚兜……那本是她貼身服侍的象征,是她與寶玉之間最私密衣物的專屬!如今,卻被另一個女人,一個極有可能成為未來女主人的女人,如此自然地接了過去……這無聲的宣告,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衝擊力。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畫麵:寶釵端莊地坐在榻邊,微微垂首,纖纖玉指捏著細小的銀針,在那片象征親密的大紅綢緞上,一針一線,繡下屬於她的印記。陽光透過碧紗,籠在她身上,靜謐而充滿宣示的意味。
    簾子內外,兩個女人,一個在明處飛針走線,一個在暗處心如油煎。那細微的“嘶嘶”聲,如同最鋒利的絲線,纏繞在襲人的心上,勒出一道道看不見的血痕。然而,這痛楚之中,又燃燒著一種扭曲的興奮。這步棋,成了!寶釵的舉動,無疑是對她襲人示好的最有力回應,也是對寶玉未來的一種無聲占位。
    襲人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赫然印著幾個深深的月牙痕。她靠在冰涼的牆壁上,閉上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四步棋,步步驚心,步步為營。驚濤駭浪似乎暫時被她用盡心力引向了預定的航道。然而,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坦途,還是更洶湧的暗流?那肚兜上針針線線的走向,又將如何牽引這怡紅院乃至整個賈府未來的格局?她隻知道,這場以終身和前程為注的棋局,她已落子無悔,唯有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