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賜禮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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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賜禮,元春獨將寶玉寶釵的禮物置得相同。
    黛玉捧著單薄的禮單,指節冰涼。
    王夫人對著宮燈微笑:金玉良緣終成定局。
    賈母次日便命寶玉入宮謝恩,元春卻再不提賜婚。
    清虛觀內,賈母借張道士之口婉拒薛家。
    薛姨媽終於明白:婆媳無需爭執,婆婆隻需一句話。
    金玉良緣,原是王夫人一廂情願的獨角戲。
    五月的熏風裹挾著暑氣,懶洋洋地拂過榮國府的朱漆廊柱。端午近了,連空氣裏都隱隱浮動著雄黃酒與艾草的辛辣氣味,驅散著蛇蟲,也攪動著人心深處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漣漪。
    賈母院中的花廳,此刻卻彌漫著一種別樣的沉靜。鎏金獸首香爐裏,上好的沉水香無聲地吐納著淡雅的青煙。賈母歪在臨窗的紫檀木嵌螺鈿貴妃榻上,背後墊著秋香色金錢蟒引枕,半闔著眼,手裏撚著一串溫潤的伽楠木佛珠。王夫人垂手侍立在榻旁不遠,一身湖藍綢緞的夏衫,襯得她麵色越發端莊平和,隻是那低垂的眼瞼下,目光偶爾掠過窗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塵埃落定的篤定。薛姨媽挨著王夫人下首的繡墩坐著,手裏捧著一盞雨過天青的甜白瓷茶碗,碗蓋輕輕刮著碗沿,發出細微的脆響,透出幾分主人心緒的起伏。寶釵端莊嫻雅地坐在薛姨媽身側,雲鬢一絲不亂,素淨的月白衣裙上隻壓著一條水青色緞帶,低眉順眼,宛若一尊精心雕琢的玉觀音。黛玉則倚在賈母榻旁的另一張矮幾邊,纖細的手指正漫無目的地撥弄著麵前一盤鮮荔枝,指尖染上一點微紅,卻渾然未覺,隻覺那沁涼的果殼也驅不散心頭莫名升起的燥意。寶玉挨著黛玉坐著,目光卻隻膠著在她身上,見她指尖微紅,便湊近了低聲道:“妹妹仔細手疼,我來剝給你吃?”聲音輕柔,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切。
    廳內一時隻聞冰鑒裏冰塊融化的滴答聲,以及那若有似無的刮碗蓋的輕響。一種近乎凝滯的、卻又暗流洶湧的沉默,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直到廊下傳來一陣急促而恭敬的腳步聲,伴隨著衣料摩擦的窸窣,才將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打破。
    “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娘娘宮裏打發夏太監送端午節禮來了!” 賈璉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在花廳門口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隻見賈璉側身讓開,一位身著靛青色宮服、麵皮白淨、眉眼精明的太監含笑走了進來,正是鳳藻宮首領太監夏守忠。他身後跟著幾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捧著數個覆著明黃錦袱的朱漆托盤,步履輕捷無聲。
    “給老太君請安,給太太、姨太太請安。” 夏守忠笑容可掬,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宮裏人特有的圓滑腔調,他微微躬身,目光在廳內眾人臉上快速掃過,最後落在賈母身上,“娘娘掛念府上,特命奴才將節下恩賞送來。” 他頓了頓,眼角餘光似不經意地掠過寶釵和寶玉的方向,笑意加深了些許,“娘娘說了,都是些應景的小玩意兒,給老太太、太太們賞玩,給姑娘、哥兒們添些節下的喜氣。”
    賈母早已在鴛鴦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臉上堆起慈和的笑容:“有勞夏總管辛苦。娘娘在宮裏可好?天兒熱了,更要仔細身子骨。”
    “謝老太君惦記,娘娘鳳體安康,隻是日夜思念老太太和家裏。” 夏守忠一邊恭敬應答,一邊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將托盤依次呈上。
    鴛鴦和幾個大丫頭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揭開那明黃色的錦袱。廳內頓時珠光隱隱,寶氣浮動。隻見托盤裏盛放著各色精致的宮扇、香囊、香串、瑪瑙珠、上用的宮緞、新巧的宮製頑意兒……琳琅滿目,無不彰顯著皇家的氣派和元妃對娘家的恩寵。
    “這是老太太的。”
    “這是太太的。”
    “這是姨太太的。”
    “這是二姑娘、三姑娘的……”
    夏守忠的聲音平穩清晰地報著,鴛鴦等人也利落地將對應的賞賜奉到各人麵前。
    黛玉微微抬眼,目光落在屬於自己的那份上:一把精巧的湘妃竹股素紗宮扇,幾個繡工絕倫、藥香清冽的避暑香囊,一串紅麝香珠,還有幾匹顏色雅致的上好宮綢。東西皆是上品,透著內廷特有的貴重與清雅。她心頭微鬆,正欲收回目光,卻聽夏守忠的聲音繼續響起,帶著一種刻意的、不容錯辨的清晰:
    “寶二爺的,金玉如意一對,上用的芙蓉簟一領,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宮製新巧荷包、金錁子若幹。”
    “薛大姑娘的,金玉如意一對,上用的芙蓉簟一領,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宮製新巧荷包、金錁子若幹。”
    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花廳裏所有的細碎聲響——茶碗蓋的輕刮、冰塊的滴答、衣料的摩挲——驟然消失了。
    黛玉隻覺得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她捧著屬於自己那份禮物的單子,那薄薄一張灑金箋,此刻卻重逾千斤。指尖觸到紙張冰涼的邊緣,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節蔓延而上,直透心窩。方才寶玉低聲詢問的關切,此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琉璃,模糊而遙遠。她下意識地抬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對麵的寶釵。
    寶釵依舊微微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的麵頰上投下兩彎淺淺的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輕輕搭在同樣那份寫著“金玉如意一對、芙蓉簟一領、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的禮單上。那姿態,沉靜得近乎凝固。
    黛玉的視線再無法控製地轉向寶玉。寶玉顯然也聽到了那清晰無比的報禮,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先是掠過一絲純粹的茫然,像是不明白為何自己的禮物會與寶姐姐的完全一樣。緊接著,那茫然迅速被一種孩童般的不安和困惑取代。他下意識地側過臉,急切地望向黛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解釋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那眼神裏帶著一絲無辜的慌亂。
    這細微的互動,並未逃過廳中幾雙銳利的眼睛。
    王夫人臉上那一直維持著的端莊平和,此刻如同春冰乍融,再也抑製不住地,綻開了一抹真切的、寬慰而篤定的笑意。那笑意從唇角漾開,一直蔓延到眼底深處,仿佛一塊懸了許久的大石終於穩穩落地。她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滿意地掃過寶釵沉靜的側影,又迅速收回,對著夏守忠,聲音比方才更添了幾分溫煦與底氣:“夏總管辛苦。請務必回稟娘娘,府中上下感念娘娘天恩浩蕩,禮物貴重,闔家歡喜不盡。” 那“闔家歡喜”四個字,她說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鬆弛。
    薛姨媽捧著茶碗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碗蓋碰著碗沿,發出一聲極輕的脆響。她連忙穩住,臉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連聲附和:“正是呢!娘娘如此厚愛,真是折煞我們了!寶丫頭,快謝恩呐!” 她聲音裏的激動幾乎要滿溢出來,目光灼灼地看向女兒。
    寶釵這才緩緩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溫婉端莊。她站起身,對著夏守忠的方向,姿態優雅地深深福了下去,聲音清亮柔和,聽不出半分波瀾:“寶釵叩謝娘娘恩典,娘娘千歲。” 禮數周全,無懈可擊。隻是在她起身的瞬間,眼波極快地掠過黛玉蒼白的麵容,那裏麵似乎有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旋即又歸於深潭般的平靜。
    賈母臉上的慈和笑容依舊掛著,如同戴著一副精心描畫的麵具。她撚動佛珠的手指卻在不經意間停頓了一下,那串溫潤的伽楠木珠子在她指間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兩份幾乎完全一致的禮單,再掠過王夫人難掩喜色的臉,最後落回夏守忠身上,笑容加深了些許,聲音帶著慣常的雍容:“難為娘娘事事想著。夏總管回去替老身和全家磕頭謝恩,請娘娘千萬保重鳳體,勿以家事為念。” 她頓了頓,仿佛隻是隨口一提,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明兒一早,就讓寶玉親自進宮,給娘娘磕頭謝恩去。這孩子,也讓他姐姐瞧瞧,長進了些不曾。”
    這話一出,王夫人臉上的喜色微微凝滯了一瞬,薛姨媽的笑容也僵在臉上,似乎有些不解。寶玉正心不在焉地絞著衣角,聞言茫然地“啊?”了一聲。
    賈母卻不再多言,隻含笑看著夏守忠。
    夏守忠何等機敏,立刻躬身笑道:“老太君慈愛,寶二爺純孝,娘娘見了必定歡喜。奴才定將老太君的話帶到。” 他行禮告退,帶著小太監們悄然退出了花廳,留下滿室珠光寶氣和一片更加複雜難言的寂靜。
    花廳裏,方才那份刻意營造的節日氣氛早已蕩然無存。寶玉那份與寶釵別無二致的賜禮,如同一個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宣告,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心頭。黛玉隻覺得那寒氣已經凝固了血液,指尖的冰涼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將那張寫著“素紗宮扇”、“避暑香囊”、“紅麝香珠”的灑金禮單揉碎。那上麵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密密地紮在心口。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斜對麵寶釵那份沉甸甸的“金玉如意”、“芙蓉簟”、“紅麝香珠二串”所散發的無形壓力,沉甸甸地擠壓著她周圍的空氣。
    寶玉坐立不安。他一會兒看看黛玉毫無血色的側臉,急得額頭都冒了汗,一會兒又茫然地望向自己麵前那份與寶釵一模一樣的賞賜,小小的眉頭緊緊鎖著,那份孩童般的不安和困惑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張了幾次嘴,想對黛玉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隻化作幾聲急促又無措的低喚:“林妹妹……林妹妹?” 聲音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和濃重的不解。
    王夫人將一切盡收眼底,心底那點因賈母突然命寶玉明日進宮而起的疑慮,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膨脹的滿足感所取代。她看著兒子那份與寶釵相同的禮單,隻覺得那“金玉如意”四個字都閃著金光。她矜持地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熨帖著心口,也熨平了方才那一絲不自在。她放下茶碗,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大的輕鬆和關懷,目光卻是看向寶玉,話卻像是對著所有人說的:“娘娘一片慈心,想著你們姊妹兄弟。寶玉,你寶姐姐那份禮,是娘娘格外看重你姊妹的情分。明兒進宮謝恩,更要謹言慎行,莫辜負了娘娘的厚望。” 她刻意強調了“姊妹的情分”和“厚望”,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軟刺。
    薛姨媽立刻會意,連忙笑著接話,聲音因激動而略顯高亢:“正是呢!娘娘如此恩典,是咱們家天大的福氣!寶丫頭,還不快謝謝你太太和老太太的教導?” 她看向寶釵的眼神,充滿了難以抑製的期許和得意。
    寶釵再次起身,對著賈母和王夫人的方向盈盈一禮,姿態依舊完美無缺:“謝老太太、太太教誨。寶釵定當謹記,不負娘娘恩典,不負老太太、太太期望。” 她的聲音平穩清越,聽不出半分波瀾,隻是那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幽深如古井。
    賈母撚著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時又緩緩動了起來。她臉上那雍容的笑意絲毫未減,仿佛根本沒聽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那番意有所指的話,隻溫和地對著寶玉道:“好孩子,聽見了?明日卯正二刻,穿戴整齊了進來,我讓賴大家的親自送你去宮門。見了娘娘,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心裏要有數。” 她目光平和地落在寶玉臉上,那眼神卻像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讓原本焦躁不安的寶玉奇異地安靜了些許,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黛玉隻覺得這花廳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那些珠光寶氣、那些溫言軟語、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都化作沉重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突兀,帶得身下的繡墩發出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
    黛玉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強自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對著賈母的方向低聲道:“外祖母,我……我有些頭疼,想先回去歇著了。”
    賈母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和微微顫抖的嘴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隨即溫和地點點頭:“去吧,想是今兒人多,悶著了。紫鵑,好生伺候著姑娘回去歇息,讓廚房熬碗安神湯送去。”
    紫鵑早已憂心如焚,連忙上前攙扶住黛玉有些虛軟的手臂。黛玉低著頭,不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避開寶玉急切又茫然的目光,任由紫鵑扶著,腳步虛浮地向外走去。那單薄的身影穿過珠簾,消失在花廳明亮的光影之外,隻留下一縷若有似無的藥草清香。
    寶玉下意識地想追出去,卻被賈母一個溫和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寶玉,你也該回去準備明日的穿戴了。襲人,仔細著點。”
    襲人連忙應聲上前。寶玉看著黛玉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賈母,再看看自己那份刺眼的禮單,小嘴一癟,滿腹的委屈和不解最終隻化作一聲悶悶的:“是,老祖宗。”
    黛玉幾乎是踉蹌著被紫鵑扶回瀟湘館的。一進房門,那強撐了一路的力氣便瞬間抽離。她推開紫鵑的手,撲到窗邊的書案前,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眼前陣陣發黑。案上鋪著她昨日臨了一半的《洛神賦》,墨跡猶新。她顫抖著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卷宣紙,似乎想將它撕碎,指尖卻失了力氣,隻將那柔韌的紙張攥得皺成一團,發出刺耳的聲響。
    “姑娘!姑娘您這是何苦!”紫鵑嚇得魂飛魄散,撲過來抱住她的手臂,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您心裏難受,打我罵我都成,可別傷著自個兒身子啊!”
    黛玉猛地鬆開手,那皺巴巴的紙團滾落在地。她轉過身,背對著紫鵑,纖細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破碎地逸出來,如同受傷小獸的哀鳴。那眼淚再也止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洇開深色的水漬。
    “一樣……怎麽會一樣……”她聲音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金玉如意……芙蓉簟……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他有的,她都有……獨獨我……” 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悲泣淹沒。她想起花廳裏王夫人那掩飾不住的喜色,薛姨媽那激動得發亮的眼神,寶釵那沉靜到近乎冷漠的完美……還有寶玉那份茫然不解的慌亂。這一切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元妃的賜禮,哪裏是什麽節下恩賞?分明是一道無聲的懿旨,一道將她隔絕在外的旨意!那“金玉良緣”四個字,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帶著皇權的威嚴,狠狠砸在她麵前。
    “姑娘,未必就是那個意思……”紫鵑心痛如絞,隻能徒勞地勸慰,“許是娘娘一時疏忽……”
    “疏忽?”黛玉猛地轉過身,臉上淚痕交錯,眼神卻像淬了寒冰的琉璃,亮得驚人,也冷得驚人,“夏太監何等精明?報得那般響亮!王夫人笑得那般開懷!薛姨媽那聲‘金玉良緣’,怕是早就懸在舌尖了!這哪裏是疏忽?分明是……” 她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隻覺得一股腥甜之氣直往上湧。她扶著冰冷的窗欞,身體搖搖欲墜。
    “姑娘!您別嚇我!”紫鵑死死扶住她,聲音帶著哭腔,“老太太!老太太方才不是讓寶二爺明日進宮謝恩了嗎?這……這或許還有轉圜?”
    “轉圜?”黛玉慘然一笑,淚水更加洶湧,“外祖母是讓寶玉去謝恩,可謝的是什麽恩?是娘娘‘格外看重姊妹情分’的恩!還是……”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再深想下去。賈母的話,像是一把雙刃劍,既點明了要去謝恩,卻也未曾明示任何扭轉之意。這其中的分寸,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與此同時,王夫人院中的佛堂裏卻是另一番景象。檀香的氣息比往日更濃,青煙嫋嫋。王夫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對著那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觀音,深深地拜了下去。她閉著眼,嘴唇無聲地翕動,念誦著經文,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舒展和滿足。那一直壓在心底的石頭,終於被女兒元春這無聲而有力的支持徹底移開了。金玉良緣,板上釘釘!老太太再疼黛玉又如何?娘娘的旨意,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她仿佛已經看到了寶釵鳳冠霞帔嫁入榮禧堂的景象,看到了薛家徹底融入賈府血脈的未來。
    而蘅蕪苑內,寶釵獨自坐在臨窗的書案前。案上,那份寫著“金玉如意”、“芙蓉簟”、“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的禮單靜靜攤開。她手中拿著一卷書,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定定地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燭火在她沉靜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卻照不進她深潭般的眼底。那裏麵沒有新嫁娘的嬌羞,沒有攀上高枝的得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一絲涼意的平靜。母親薛姨媽方才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話語猶在耳邊,姨母王夫人那毫不掩飾的欣喜目光也曆曆在目。這鋪天蓋地的“金玉”之聲,如同巨大的漩渦,將她牢牢卷入其中。她輕輕撫過禮單上“金玉如意”那幾個字,指尖冰涼。這如意,當真是遂了誰的心意?她微微蹙起眉,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無奈掠過眉間。這深宅大院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自己。
    次日,天剛蒙蒙亮,寶玉便穿戴整齊,由賴大家的親自陪著,乘著府裏最體麵的朱輪華蓋車,前往那九重宮闕。他一路都悶悶不樂,腦子裏反複回響著昨日黛玉那蒼白的小臉和含淚的眼,以及自己那份與寶姐姐一模一樣的禮物帶來的巨大困惑。他不懂,為何娘娘的賞賜會讓林妹妹如此傷心?為何太太和姨媽會那般高興?他隻覺得心裏堵得慌,像壓了一塊大石頭。
    宮門深似海。鳳藻宮內,元春一身家常的明黃宮裝,端坐在上首。她比寶玉記憶中清減了些許,眉宇間帶著深宮歲月沉澱下的雍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看到弟弟,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歡喜,招手讓他近前,拉著他的手細細端詳,問了許多家常話:老太太身子可好?姐妹們如何?讀了什麽書?寶玉一一答了,規規矩矩,不敢有絲毫逾矩,隻是那份屬於少年的活潑與懵懂,在深宮的威儀下顯得格外拘謹。
    元春含笑聽著,目光慈愛地落在弟弟身上,細細端詳他長高的身量,眉宇間依稀的稚氣,還有那眼神裏藏不住的、因心事而起的幾分茫然。她問了許多,關於賈母的飲食起居,關於園中姊妹們的近況,關於他讀的書、寫的字。寶玉一一答了,聲音恭敬,帶著一絲在長姐麵前特有的溫順。然而,元春自始至終,都未曾提起半句關於昨日賜禮,更未提及任何與“金玉良緣”、婚姻嫁娶相關的話題。仿佛那兩份一模一樣的厚禮,真的隻是尋常的節下恩賞,一份對弟弟的關愛,一份對親戚家姑娘的體麵而已。
    寶玉心裏存著巨大的疑團,幾次想開口問問那禮物的事,想替林妹妹解釋幾句,可抬頭對上長姐那溫和卻深不可測的目光,那屬於皇妃的、無形中流露的威儀,便將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他最終隻是按照賈母的叮囑,恭恭敬敬地磕了頭,替全家謝了恩。
    回程的馬車上,寶玉更加悶悶不樂。長姐的關懷是真的,可那避而不談的態度,像一團濃霧,讓他更加看不清方向。他隱隱覺得,那兩份相同的禮物背後,藏著他無法理解、也無力撼動的東西。那東西龐大而冰冷,隔開了他和林妹妹。
    寶玉回府後,向賈母和王夫人回稟了入宮情形,自然隻字未提賜禮的疑問,隻說了些元春的問候。王夫人聽了,臉上笑容更深,心中大定,隻覺女兒元春行事滴水不漏,這默許的態度便是最大的支持。賈母撚著佛珠,聽寶玉說完,隻淡淡“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喜怒,眼神卻愈發深沉。元春的沉默,是意料之中,卻也更印證了她的猜想。這金玉之說,怕是被王夫人當成了尚方寶劍,在元春那裏,或許隻是一步順水推舟的棋,並未真正深思,也未曾真正下旨定奪。這就夠了。隻要不是明旨,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日子在一種表麵平靜、內裏緊繃的氣氛中滑過。轉眼到了五月初一,賈府依例前往清虛觀打醮祈福。這日,清虛觀內外人聲鼎沸,香煙繚繞。賈母被簇擁在正殿前視野最好的看樓上,王夫人、薛姨媽、邢夫人、尤氏並眾姊妹環繞在側。樓下戲台上鑼鼓喧天,一出《白蛇傳》正唱到水漫金山,熱鬧非凡。
    張道士,這位八十多歲、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的老神仙,是榮國公的“替身”,在賈府地位超然。他陪著賈母說笑了一會,又誇讚了寶玉一番,說哥兒模樣氣度越發像當年的國公爺。賈母含笑聽著,目光慈愛地看著侍立在旁的寶玉,又掠過坐在下首、正凝神看戲的黛玉和寶釵。黛玉今日穿著件月白繡折枝梅的衫子,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比前幾日好了些,隻是眼神裏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鬱色。寶釵則是一身淡雅的藕荷色衣裙,沉靜如常。
    張道士何等精明人物,目光在幾位姑娘身上一掃,又見賈母眼神在寶玉和黛玉身上停留的時間略長,心中已有了計較。他撚著雪白的長須,湊近賈母,臉上堆著世故又熱切的笑容,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幾人都聽見:
    “老神仙,貧道有件事,鬥膽想討老祖宗一個示下。”
    賈母笑容可掬:“張爺爺有話但說無妨。”
    張道士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寶玉,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兒,看見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歲,生得模樣兒好,聰明伶俐,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哥兒。貧道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小姐,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不知老祖宗意下如何?若老祖宗不棄嫌,貧道就鬥膽做個媒?”
    這話一出,看樓上原本喧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半拍。
    王夫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握著團扇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泛白。她死死盯著張道士,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那張世故的笑臉。薛姨媽更是臉色驟變,方才還因看戲而泛起的紅暈瞬間褪得幹幹淨淨,手裏捏著的帕子被絞得變了形。她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寶釵,隻見寶釵依舊端坐著,目光落在戲台上,仿佛根本沒聽見張道士的話,隻是那握著團扇柄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賈母仿佛渾然不覺周圍的異樣,臉上依舊是那副慈和的笑容,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碗,用碗蓋輕輕撥了撥浮沫,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張道士,語氣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調侃:“哦?張爺爺如今也做起媒來了?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裏不該早娶,等大一大兒再定罷。再者,他父親不在家,這事也得問問他的意思。” 她說著,目光轉向一旁懵懂的寶玉,笑問道,“寶玉,你可聽見了?張爺爺要給你說親呢。”
    寶玉正因水漫金山的熱鬧戲文看得入神,猛地被賈母一問,又聽是“說親”二字,如同被蠍子蟄了一下,登時漲紅了臉。他想起昨日黛玉的眼淚,想起那份刺眼的禮單,心中又急又惱,也顧不得什麽場合規矩,猛地一跺腳,衝著張道士就嚷了起來:“什麽小姐!我不要!我不管什麽金玉麒麟,和尚道士的話!我……我……” 他急得口不擇言,目光下意識地就焦急地尋找黛玉的身影。
    黛玉在張道士開口的瞬間,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此刻見寶玉這般不管不顧地發作起來,又急又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連忙低下頭去,手指緊緊攥著衣角,生怕寶玉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賈母見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麵上卻故意板起臉,嗔怪道:“胡鬧!越發沒個規矩了!張爺爺也是好意。” 她轉向臉色鐵青的王夫人和薛姨媽,語氣依舊是家常的閑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論,“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性子左得很。他既如此說,此事便罷了。況且,那小姐既是張爺爺說的‘根基家當配得上’的,想必也是好人家的姑娘。隻是,” 她頓了頓,目光似有深意地掠過薛姨媽煞白的臉,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悲憫似的歎息,“我們這樣的人家,看著烈火烹油,繁花似錦,內裏的艱難,外人哪裏知曉?小門小戶的姑娘嫁進來,福氣薄些的,怕是承受不住這份富貴,反倒折了壽數。還是罷了,罷了。”
    這最後一句輕飄飄的“福薄”、“折壽”,如同兩記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薛姨媽和王夫人心上!
    薛姨媽隻覺得眼前一黑,耳朵裏嗡嗡作響,幾乎要坐不穩。賈母的話,哪裏是說給張道士聽?分明是說給她薛家聽的!“根基家當配得上”?這是在諷刺薛家皇商的身份終究是商戶!“小門小戶”?這是在明明白白地貶低薛家的門第!“福薄”、“折壽”?這簡直是惡毒的詛咒!她之前所有的期盼、激動,以為攀上了元妃的高枝就萬無一失的篤定,在這一刻被賈母這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擊得粉碎!她猛地看向王夫人,眼神裏充滿了震驚、屈辱和求助。
    王夫人的臉色比薛姨媽更加難看,一陣青一陣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握著團扇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地顫抖著。她死死盯著賈母那雲淡風輕的側臉,胸中翻騰著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懼。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賈母為何要讓寶玉次日去謝恩——那根本不是謝恩,是去探元春的口風!明白了元春為何對此事絕口不提——那兩份相同的賜禮,或許根本就不是賜婚的明旨!更明白了今日張道士這番突如其來的提親,絕非偶然!這是賈母精心布下的棋局!她根本不屑於、也不需要跟自己這個兒媳爭執什麽“金玉良緣”。她隻需要在合適的場合,借著張道士這把“刀”,輕描淡寫地說上幾句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字字誅心的話,便足以將薛家、將她王夫人的盤算,徹底釘死在“門不當戶不對”、“福薄難承”的恥辱柱上!婆婆……這就是婆婆的威勢!無需疾言厲色,無需撕破臉皮,隻需一句話,便能定乾坤。
    一股寒意從王夫人的脊背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看著賈母那依舊慈和的笑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笑容背後深不可測的力量和冰冷。她精心策劃的“金玉良緣”,自以為借了元妃的東風便勝券在握,原來在婆婆眼中,不過是一場上不得台麵的獨角戲,隻需輕輕一拂袖,便能讓她一敗塗地。
    戲台上的鑼鼓依舊喧天,白娘子還在水漫金山,看樓上卻已是另一番天地。寶釵依舊端坐著,目光落在戲台上,仿佛周遭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隻是那沉靜如水的眼底深處,一絲清晰的涼意,終於緩緩浮起,如同深秋清晨凝結的寒霜。她握著團扇柄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黛玉低著頭,心跳得如同擂鼓。方才寶玉那不管不顧的呼喊,賈母那看似責備實則回護的話語,還有那句意有所指的“福薄”、“折壽”……像一道道驚雷在她心頭炸響。她悄悄抬眼,望向賈母。老太太正含笑看著戲台,仿佛剛才隻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黛玉的心,在劇烈的震蕩後,竟奇異地生出一絲微弱的暖意和……酸楚的委屈。
    而寶玉,兀自氣鼓鼓地站在賈母身邊,瞪著張道士,腦子裏還回響著自己那句“什麽金玉麒麟都不要”的宣言。他懵懂地感覺到,自己剛才好像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件能保護林妹妹的事。雖然,他依舊不太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清虛觀的香煙嫋嫋上升,盤旋在雕梁畫棟之間,如同無數糾纏不清的宿命絲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靜默地俯視著這紅塵俗世中,由人心編織的、無聲而慘烈的戰場。金玉良緣的幻夢,在賈母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中,如同被戳破的七彩泡沫,隻留下滿地冰冷的、帶著諷刺意味的濕痕。薛姨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裏,隻覺得這看樓上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