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窮骨亦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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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臘月,北風卷著殘雪,撲打在劉姥姥枯皺的臉上。她緊了緊身上那件補丁疊補丁的棉襖,站在寧榮街盡頭,望著那兩座氣派的石獅子,腿肚子直打顫。
    “俺這窮酸樣,別髒了人家的地。”她喃喃自語,卻又想起家裏斷炊三日的窘境,小孫子餓得直哭,女兒女婿愁眉不展。終究是邁開了步子,朝著那朱漆大門走去。
    門上的小廝穿著綢緞衣裳,正圍著火爐說笑,見劉姥姥逡巡不前,頓時來了興致。
    “哪兒來的叫花子?這也是你站的地兒?”一個高個子小廝喝道。
    劉姥姥連忙跪下,磕了個頭:“太爺們行行好,俺是來找周瑞家的...”
    小廝們哄笑起來:“周奶奶也是你這等人見的?快滾快滾!”
    劉姥姥不死心,又磕了幾個頭,額頭沾了雪水泥汙。正在這時,一個年長些的仆人經過,看她可憐,指點道:“你繞到後角門去,或許能見著。”
    這一繞便是半個時辰。後角門的婆子倒是通傳了,劉姥姥站在寒風裏等著,凍得手腳發麻。她想起二十年前見過王家二小姐——如今的王夫人,那時還未出閣,端莊秀麗,卻總帶著幾分疏離。如今來求她的親戚,實在羞愧。
    周瑞家的終於出來,上下打量劉姥姥一番,眼中閃過些許憐憫,更多卻是顯擺自己體麵的心思。
    “跟我來吧,奶奶今兒得空,願意見你一麵。”
    劉姥姥跟著周瑞家的穿過層層庭院,眼睛越發不夠使。她活了大半輩子,何曾見過這般氣象?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丫鬟們穿著比鄉下地主奶奶還體麵。
    忽然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走來,劉姥姥以為是正主,撲通就跪下了:“給奶奶請安!”
    周瑞家的忙拉她起來:“這是平姑娘,璉二奶奶的貼身大丫鬟。”
    劉姥姥臊得滿臉通紅,卻見那平姑娘和氣地笑了笑,並不計較。
    終於見到正主。劉姥姥抬頭一看,頓時呆住了。那炕上端坐的女子,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生得粉麵朱唇,一雙丹鳳眼不怒自威,通身的氣派竟如畫裏的仙女一般。
    更讓劉姥姥意外的是,那女子竟道:“怎麽還不請進來?”一個“請”字,讓劉姥姥受寵若驚。
    鳳姐讓了座,劉姥姥隻敢挨著炕邊半坐。周瑞家的使眼色讓她說話,她卻一時語塞,隻覺得這位奶奶美得讓人不敢直視,愛都愛不過來。
    鳳姐何等聰明,早猜出來意,卻不點破,隻閑話家常。劉姥姥漸漸放下緊張,照實說了年成不好、家中艱難的情形。
    鳳姐聽完,吩咐平兒:“去取二十兩銀子來,再拿一吊錢,讓姥姥雇輛車回去。”
    劉姥姥喜出望外,這足夠她一家一年的嚼用!她千恩萬謝,鳳姐卻隻淡淡笑道:“原是一家人,不必外道。”
    回家路上,劉姥姥緊緊攥著銀子,心裏暖暖的。不隻是因為得了接濟,更因那位奶奶竟把她當人看,給足了她體麵。
    次年秋天,莊稼豐收。劉姥姥惦記著賈府的恩情,將頭一茬的瓜果菜蔬揀最好的留下,裝了兩大筐,再次進城。
    這次她熟門熟路,卻仍被賈府的富貴晃了眼。更沒想到的是,賈母聽說有個積古的老人家來了,竟要見見她。
    在賈母跟前,劉姥姥放開手腳,說些鄉村趣聞,逗得滿堂歡笑。她心裏明白,這些貴人不過是圖個新鮮,她樂得裝傻充愣,報答當日恩情。
    唯獨鳳姐看出這老婆子不簡單:那些笑話看似粗鄙,內裏卻藏著智慧;被眾人取笑時,她眼中閃過狡黠的光,分明是故意為之。
    更讓鳳姐觸動的是,巧姐兒那幾日正病著,劉姥姥不顧勞累,守在孩子跟前,用土方子幫她降溫。夜裏,老太太握著巧姐兒的小手,喃喃祈禱,那神情竟如親祖母般慈愛。
    鳳姐心下感動,忽然道:“姥姥既與這孩子投緣,不如給她取個名吧。”
    滿堂寂靜。給賈府千金取名,何等重要的事,竟托付給一個鄉下婆子?
    劉姥姥卻不推辭,沉思片刻,道:“就叫巧姐吧。以毒攻毒,以火攻火,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都從這個‘巧’字上來。”
    鳳姐默念兩遍,竟覺得再合適不過。她看著劉姥姥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巧姐的額頭,忽然明白這老人給的不僅是個名字,更是最樸素的祝福。
    相比之下,王夫人的態度卻讓劉姥姥心寒。二奶奶始終淡淡的,送禮也隻循例而行。臨走時,王夫人給了一百兩銀子,卻說:“拿去或做個小本買賣,別再投親靠友了。”
    一句話,劃清了界限。
    劉姥姥何等聰明,自然明白這是買斷往日情分的意思。她謝了賞,心裏卻記著鳳姐的好——那二十兩銀子是雪中送炭,而這次的取名之托,更是真心相待。
    世事難料,不過幾年光景,賈府忽遭大難。抄家封產,樹倒猢猻散。鳳姐病重,被休棄在破屋中;巧姐兒被奸兄狠舅賣入煙花巷。
    消息傳到鄉下,劉姥姥頓時哭了:“那樣金尊玉貴的人兒,怎能落入那等地方!”
    她不顧年邁,當即收拾行裝,傾盡全部家當——連棺材本都拿了出來,就要進城救人。
    女兒女婿勸她:“自家尚且艱難,何苦再去招惹是非?”
    劉姥姥歎道:“人活一世,有的債不得不還。當年他們富貴時,待咱有一分好,如今落難了,咱得拿出十分來報。”
    幾經周折,劉姥姥終於找到鳳姐棲身的破屋。昔日風華絕代的璉二奶奶,如今枯瘦如柴,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席上。
    見劉姥姥來,鳳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線光:“姥姥...怎麽來了...”
    “來接巧姐兒回家。”劉姥姥握著她冰冷的手,輕聲道。
    鳳姐眼淚滾落:“那孩子...被我連累了...”
    劉姥姥幫她梳理稀疏的頭發,一如當年她撫摸巧姐兒:“奶奶放心,我就是拚了老命,也把巧姐兒找回來。”
    接下來的日子,劉姥姥四處打聽,終於得知巧姐兒被賣到了城南的怡紅院。她變賣了女婿家最後一畝地,湊足贖身銀兩。
    怡紅院的老鴇見她窮酸,起初不肯放人。劉姥姥索性跪在門前,哭訴原委,引來眾人圍觀。老鴇怕事情鬧大,隻得收了銀子,放巧姐兒出來。
    當劉姥姥牽著麵色蒼白的巧姐兒回到鄉下時,全村人都來看熱鬧。有人說她傻,為了個不相幹的人傾家蕩產;也有人笑她癡,富貴時已還了恩情,何必如此。
    劉姥姥隻笑笑,將巧姐兒安頓在自家炕上,蓋上了唯一一床新棉被。
    夜深人靜時,巧姐兒哭問:“姥姥為何待我這樣好?”
    劉姥姥撫著她的頭發,柔聲道:“因你娘當年待姥姥好,給錢時還給了體麵。這世上,窮人最缺的不是錢,是臉麵。你娘給了姥姥臉麵,姥姥就得用臉麵換你平安。”
    窗外月光如水,劉姥姥想起那年第一次進榮國府,鳳姐那句“怎麽還不請進來”。一個“請”字,溫暖了她這麽多年。
    人活一世,有的不隻是金銀財寶,更有寸心知遇。窮人雖窮,骨子裏也有香,記得住誰曾給予尊嚴,便甘心以尊嚴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