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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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寶釵站在蘅蕪苑的窗前,望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打濕了院中的海棠。她手中摩挲著那枚金鎖,冰涼的金屬已被她的體溫捂熱。“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八個字她早已爛熟於心。
    “姑娘,太太請您過去一趟。”鶯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寶釵微微頷首,將金鎖仔細地收進貼身的衣袋裏。她知道母親為何找她。這幾日榮國府裏暗流湧動,關於寶玉婚事的傳言愈演愈烈,就連灑掃的小丫鬟都在竊竊私語。
    走在通往母親住處的回廊上,寶釵的麵容平靜如水,內心卻已百轉千回。她想起七年前初入榮國府時的情景,那時她剛隨母親和哥哥從金陵來到京城,暫住在榮國府的梨香院。
    那日她第一次見到寶玉,少年眉目如畫,項上掛著那塊聞名遐邇的通靈寶玉。當寶玉好奇地問起她金鎖的事時,她母親薛姨媽當即笑道:“這金鎖是個和尚給的,說必須找個有玉的人配。”
    寶釵當時垂眸不語,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心中卻已了然。從那時起,“金玉良緣”的說法便在榮國府裏悄然傳開。
    “寶丫頭,你來了。”薛姨媽見女兒進來,忙招手讓她坐到身邊。
    寶釵行禮後優雅落座,目光平靜地望向母親:“母親找女兒有何事?”
    薛姨媽壓低聲音:“方才你姨媽來過,說起寶玉的婚事...”她頓了頓,仔細觀察女兒的反應。
    寶釵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動作從容不迫:“寶玉與林妹妹感情深厚,這是府裏人人皆知的事。”
    “傻孩子!”薛姨媽急道,“那林姑娘病怏怏的,如何能當得起榮國府二奶奶的重任?你姨媽的意思,是想親上加親。”
    寶釵抿了一口茶,不語。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王夫人近年來對黛玉越發不滿,認為她體弱多病又性情乖張,不是寶玉良配。而薛家雖然表麵風光,內裏卻早已敗落,哥哥薛蟠不成器,家族複興的希望全係於她一身。
    “你倒是說句話呀!”薛姨媽催促道,“這門親事,你願是不願?”
    寶釵放下茶盞,目光清明:“母親,此事關乎寶玉終身幸福,也關係兩府聲譽,須得從長計議。”
    薛姨媽歎了口氣:“我的兒,你總是這般穩重。可你知道嗎?老太太雖然疼黛玉,但近日也鬆了口風,說寶玉的婚事該定了。你姨媽已暗中打點,隻等時機成熟。”
    寶釵垂眸,長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她想起那日在芍藥欄邊無意聽到寶玉對黛玉的誓言:“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當時她手中的團扇險些落地,卻還是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寶丫頭,”薛姨媽握住女兒的手,“你素來最有主意,此事你怎麽想?”
    寶釵抬起眼,目光堅定:“若真如此,須得妥善安排,免得傷了和氣。”
    薛姨媽會意,眼中閃過欣慰之色。她知女兒這是同意了。
    幾日後,園中忽然風波乍起。王夫人下令抄檢大觀園,一時間人心惶惶。寶釵第一時間向李紈辭行,說要回家照顧母親。她收拾行裝時動作利落,心中明鏡似的:這是姨媽在清掃障礙,為寶玉婚事鋪路。
    離園那日,寶玉來送她。少年眉宇間帶著憂色:“寶姐姐這一去,不知何時再回來?”
    寶釵溫言道:“家中母親需要照料,哥哥又常不在家,我且回去住些時日。你們好生保重。”
    她目光掠過寶玉項上的通靈寶玉,心中微動。那玉上刻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與她金鎖上的字恰成一對。這難道不是天意?
    回到家中,寶釵並未閑著。她協助母親打理家事,暗中留意榮國府動靜。薛姨媽常去王府與王夫人密談,回來後總會向女兒透露一二。
    “老太太還是偏向林姑娘,但你姨媽說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老太太最終也得讓步。”一日,薛姨媽從王府回來,對女兒如是說。
    寶釵正在繡一架屏風,聞言針線不停:“林妹妹身子越發不好了,前兒聽說又咳了血。”
    薛姨媽會意:“正是呢!這般病體,如何能主持中饋?你姨媽憂心得很。”
    寶釵不語,心中卻明鏡似的。王夫人這是鐵了心要拆散寶黛二人了。
    不久後,紫鵑悄悄來薛家找寶釵。那丫鬟眼睛紅腫,一見寶釵就跪下了:“薛姑娘,求您救救我們姑娘吧!府裏都在傳寶二爺要娶您,我們姑娘聽了這話,病得更重了。”
    寶釵忙扶起紫鵑,溫言道:“快別聽那些閑言碎語。寶玉與林妹妹自小一處長大,情分非比尋常。這些傳言,必是有人嚼舌根。”
    紫鵑泣道:“可是連璉二奶奶屋裏的平兒都這麽說,說是太太和姨太太已經議定了...”
    寶釵心中一凜,麵上卻不露聲色:“好丫頭,你且回去好生伺候林姑娘。我這就去和母親說,定要澄清這些謠言。”
    送走紫鵑後,寶釵在窗前立了許久。她知紫鵑所言不虛,婚事確實已經議定。那日母親給她看過一紙婚書,隻等擇吉日下聘。
    她取出金鎖,在手中細細摩挲。這金鎖困住的,何止是她的命運?
    幾日後,薛姨媽帶來消息:寶玉得知要娶寶釵,大鬧了一場,甚至說要出家當和尚。王夫人無法,隻得與薛姨媽商議出一條“掉包計”——對外宣稱寶玉要娶的是黛玉,待拜堂時再換新人。
    “這...恐怕不妥。”寶釵第一次明確表示反對,“如此一來,豈不是欺瞞了寶玉,也辜負了林妹妹?”
    薛姨媽歎道:“我的兒,難道你願意看這樁姻緣就此作罷?你哥哥前日又惹了禍事,若非你姨父在朝中周旋,隻怕又要吃官司。咱們薛家,如今全指望你了。”
    寶釵默然。她想起那不成器的哥哥,想起日漸衰落的家業,想起母親日漸斑白的鬢發。她自幼被教導要以家族為重,如今正是她承擔責任的時候。
    “況且,”薛姨媽又道,“那林姑娘的病已是油盡燈枯,就算沒有這樁婚事,也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你嫁過去,好生照料寶玉,相夫教子,豈不是兩全其美?”
    寶釵終是點了點頭。
    婚期定下後,寶釵開始準備嫁衣。她親自挑選料子,設計花樣,一針一線皆出自她手。鶯兒見她日夜趕工,不禁勸道:“姑娘何必親自動手?這些活兒交給繡娘便是。”
    寶釵搖頭:“婚姻大事,豈可假手他人?”
    她繡的是一對鴛鴦戲水,針腳細密,栩栩如生。隻有她自己知道,每繡一針,她心中的忐忑便多一分。她不時聽說寶玉為這婚事鬧得厲害,甚至病了一場;又聽說黛玉病重不起,醫藥罔效。
    大婚前三日,寶釵去探望黛玉。瀟湘館中藥氣彌漫,黛玉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見寶釵來,強撐著要起身。
    寶釵忙按住她:“妹妹快別起來,好生躺著。”
    黛玉咳嗽一陣,苦笑道:“寶姐姐大喜了。”
    寶釵心中一刺,麵上卻溫婉如常:“妹妹說哪裏話。你好好養病,等身子好了,咱們還在一處作詩論畫。”
    黛玉目光幽幽地看著她:“寶姐姐,你我都明白,不必說這些場麵話。我隻問你一句:你可知道寶玉的心意?”
    寶釵垂眸:“寶玉的心意,我如何不知?隻是世事難兩全,有些緣分,強求不得。”
    黛玉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寶釵起身告辭時,黛玉忽然道:“那金鎖,終究是鎖住了你。”
    寶釵怔在原地,回頭見黛玉已閉目不語,隻得默默退出。
    大婚當日,榮國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寶釵鳳冠霞帔,端坐鏡前由人梳妝。薛姨媽親自為她戴上那枚金鎖,泣道:“我的兒,今日出嫁,便是賈家的人了。往後相夫教子,光耀門楣,全看你的了。”
    寶釵看著鏡中的自己,麵如桃花,眸若秋水,卻莫名覺得陌生。
    吉時已到,喜樂喧天。寶釵蒙著紅蓋頭,由人攙扶著走向禮堂。她知禮堂那端的新郎以為迎娶的是黛玉,心中不禁一陣抽痛。
    拜堂時,寶玉的手冰涼,動作僵硬。寶釵心中五味雜陳,卻仍穩穩地行完大禮。禮成那刻,她聽見遠處隱約傳來哭聲,心中猛地一沉。
    新房中,寶玉顫抖著手掀開蓋頭,見到寶釵的瞬間,麵色驟變:“怎麽是你?林妹妹呢?”
    寶釵平靜地看著他:“二爺莫驚,此事容後細說。”
    寶玉踉蹌後退,忽地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是夜,榮國府亂作一團。寶玉昏迷不醒,賈母氣得病倒,而更壞的消息傳來:黛玉在寶玉拜堂時嘔血而亡,香消玉殞。
    寶釵獨坐新房,望著紅燭垂淚。鶯兒匆匆進來,低聲道:“姑娘,林姑娘沒了。”
    寶釵手中金鎖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她終是得到了這樁姻緣,卻也永遠地失去了什麽。
    三個月後,寶玉蘇醒過來,卻似變了個人。他不再談詩論畫,也不與人說笑,終日對著窗外發呆。
    寶釵悉心照料,無微不至。她試圖與寶玉談論詩詞,寶玉卻總是不應;她親手熬製參湯,寶玉往往原封不動。
    一日,寶玉忽然道:“你那金鎖呢?”
    寶釵忙取出金鎖遞給他。寶玉摩挲著上麵的字跡,喃喃道:“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可是寶姐姐,我的心已經隨林妹妹去了,再也要不回來了。”
    寶釵淚如雨下:“我知道。我不求你的心,隻求能陪伴你左右。”
    寶玉長歎一聲,將金鎖還給她:“這金鎖鎖住的,何止你一人?”
    翌年春天,寶玉留下一紙書信,出家為僧。信中隻寫著一句話:“塵緣已盡,各奔前程。”
    寶釵握著那紙書信,在窗前坐了一夜。清晨時分,她取出金鎖,想要扔掉,終是不舍。
    多年後,榮國府敗落,眾人離散。寶釵獨守空房,撫養寶玉留下的遺腹子。每當夜深人靜,她便會取出那枚金鎖,摩挲著上麵的字跡。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她輕聲念著,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這金鎖鎖住的,是她的一生。而她早知道會如此,卻還是選擇了這條路。
    時光荏苒,寶釵的兒子漸漸長大,聰慧懂事,很有當年寶玉的風采。這讓寶釵在孤寂的生活中多了幾分慰藉。一日,兒子拿著一本破舊的詩集跑過來,興奮地說:“母親,我在舊書堆裏找到這個,裏麵的詩寫得真好。”
    寶釵接過詩集,翻開看到熟悉的字跡,竟是黛玉所寫。那些詩句如同一把把利刃,再次刺痛她的心。她想起往昔與黛玉的點點滴滴,那些小摩擦,那些詩酒作樂的日子。夜裏,寶釵夢到了黛玉。夢中的黛玉還是那般嬌弱,卻笑著對她說:“寶姐姐,過去的都過去了,莫要再執著。”醒來後,寶釵望著窗外的明月,心中豁然開朗。她明白,人生就像一場夢,該放下的終究要放下。此後,寶釵不再沉浸於過往的悲傷,她用心教導兒子,也開始為自己而活。那枚金鎖,她依舊珍藏著,但不再是束縛,而是一段回憶的見證。多年後,兒子科舉高中,光宗耀祖。而寶釵,也在平靜與釋然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在寶釵離世後,那枚金鎖隨著她的遺物流傳了下來。多年後的一個春日,一位年輕的書生偶然間得到了這枚金鎖。他對金鎖上的字跡十分好奇,四處打聽關於它的故事。
    終於,在一位老者的口中,他知曉了寶釵、寶玉和黛玉之間那段淒美的愛情悲劇。書生被這個故事深深打動,決定將這段往事寫成一本書。他日夜伏案,將自己的感悟與想象融入其中,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榮國府的繁華與衰落,以及三人之間複雜的情感糾葛。書成之後,在坊間廣為流傳,引得無數人唏噓感歎。而那枚金鎖,也成為了這段傳奇故事的象征,它仿佛帶著寶釵的靈魂,繼續向世人訴說著那段被時光塵封的愛恨情仇,讓後人在品味故事的同時,也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無奈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