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除夕掀牌

字數:7199   加入書籤

A+A-


    戲台上鑼鼓喧天,賈府內燈火輝煌。除夕之夜,寧榮二府齊聚一堂,笙歌笑語不絕於耳。賈母高坐堂上,滿麵春風,與眾人說笑取樂,然而那雙曆經滄桑的眼睛,卻時不時瞥向坐在下首的王夫人。
    戲正唱到熱鬧處,寶玉忽然起身,向賈母行了一禮:“老祖宗,裏頭悶得很,我出去走走就來。”
    賈母慈愛地點頭:“去吧,多帶幾個人跟著,仔細黑地裏摔了。”
    寶玉應了聲,隻帶著麝月、秋紋兩個丫頭便往外走。賈母眯著眼看了會兒,忽然問道:“襲人怎麽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
    滿座頓時靜了幾分。那些原本專注看戲的目光,此刻都悄悄轉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忙起身,臉上堆著不太自然的笑:“回老太太的話,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這話一出,幾位知情的管家媳婦都低了頭。坐在賈母身旁的鳳姐兒眼神一閃,手中的瓜子也不嗑了。
    賈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話音不重,卻字字如針。王夫人的臉白了白,攥著帕子的手緊了緊。滿座無人敢接話,連戲台上的鑼鼓聲仿佛也小了幾分。
    鳳姐兒眼見氣氛僵了,忙起身過來,笑回道:“老祖宗這話可是冤枉襲人了。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裏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裏一唱戲,園子裏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隻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裏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
    這一番話如行雲流水,既全了王夫人的麵子,又解了賈母的質疑,還顯出自己的周到。席間幾位年長的管家娘子不禁暗暗點頭。
    賈母麵色稍霽,點頭道:“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
    鳳姐心裏剛鬆了半口氣,卻聽賈母又問道:“但隻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麽不知道。”
    這一問,讓方才緩和的氣氛又緊繃起來。鳳姐眼尖,瞥見王夫人手中的帕子已經絞得變了形。
    鳳姐忙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麽倒忘了。”
    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
    眾人都知趣地陪笑:“老太太那裏記得這些事。”
    然而賈母似乎還不打算結束這個話題。她歎了口氣,聲音裏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感慨:“我想著,他從小兒伏侍了我一場,又伏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麽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
    鳳姐心頭一緊。老太太這是不依不饒了,明麵上是說忘了給襲人恩典,實則是在追問:襲人如今到底是什麽身份?該按什麽例給銀子?若是按大丫頭的例,幾兩銀子便是夠了;若是按準姨娘的例...
    她飛速瞥了一眼王夫人,見對方垂著眼,麵色已然平靜,卻藏不住眼角的一絲緊張。
    這一刻,鳳姐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她自是知道王夫人私下將襲人的月錢提到了二兩,按的是姨娘的份例。但她更清楚,這事賈母早已知道,今日這般追問,無非是要逼著將這事擺到明麵上來。
    若她替王夫人瞞著,便是得罪了賈母;若她實話實說,便是賣了王夫人。
    電光火石間,鳳姐已然權衡清楚。賈母是賈府的最高權威,而王夫人...畢竟是自己的姑母,總該體諒自己的難處。
    於是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
    話音落地,滿座寂然。
    四十兩!席間幾位老仆婦交換了眼神。這可不是尋常丫鬟能得的數目。按照賈府舊例,家生奴才的親屬沒了,最多給二十兩;外買的給四十兩。而姨娘家的喪事,正是外買的例,給四十兩。
    賈母終於聽到了滿意的答案,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
    一場風波看似平息,戲台上的鑼鼓又熱鬧起來。然而席間有心人皆知,襲人準姨娘的身份,經此一夜,已是公開的秘密。
    且說怡紅院中,襲人正與鴛鴦說著閑話。兩個皆是有熱孝在身的人,不便往前頭去,反倒得了幾分清閑。
    “這是剛沏的六安茶,你嚐嚐。”襲人將茶盞推向鴛鴦,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鴛鴦接了,歎道:“難得清靜。前頭不知熱鬧成什麽樣呢。”
    二人正說著,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跑進來:“襲人姐姐,不好了,前頭老太太問起你來了!”
    襲人心裏咯噔一下,忙問:“怎麽說的?”
    小丫頭喘著氣道:“老太太怪你怎麽不去伺候,太太說你有熱孝,不便前去。後來璉二奶奶解釋了一番,說是她讓你留在園子裏照看的。”
    襲人稍安,又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老太太問起你娘沒了的事,說該賞你幾兩銀子發送...”小丫頭躊躇著,不敢說下去。
    鴛鴦見狀,柔聲道:“好孩子,你隻管說,這裏沒外人。”
    小丫頭這才低聲道:“璉二奶奶說...說太太已經賞了四十兩銀子...”
    襲人手中的茶盞險些落地,臉色霎時白了。
    鴛鴦忙揮手讓小丫頭退下,握住襲人的手道:“莫慌,這也是遲早的事。”
    襲人顫聲道:“好姐姐,你不知這裏的厲害。太太原是要瞞著老太太的,如今這一說開,豈不是...”
    話說一半,她已不敢再說下去。那雙平日裏溫順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惶恐。
    前頭席上,戲已唱過三折。賈母似有些乏了,擺手命戲班歇歇。王夫人適時起身,親自為賈母斟了一杯熱茶。
    “母親累了罷?要不要歇歇再聽?”
    賈母接過茶,抿了一口,忽然道:“襲人那孩子,我看著倒好。隻是寶玉還小,房裏的事,不宜太早定下。”
    王夫人垂首應道:“母親說的是。原是看他盡心,多賞了幾分月錢,並無他意。”
    賈母點點頭,不再言語。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無人能窺見她心中所思。
    鳳姐在一旁聽著,心裏暗暗叫苦。她原是想兩邊討好,如今看來,怕是兩邊都不落好。
    果然,不過片刻,王夫人便轉向鳳姐,淡淡道:“鳳哥兒,前兒聽說蓉兒媳婦又不好了?你得多費心照看照看。家裏的事雖多,親戚間的情分也不能忘了。”
    鳳姐心裏一凜,忙笑道:“姑母放心,我已請了太醫瞧過,說是無大礙,將養幾日便好。”
    王夫人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而與邢夫人說起家常來。鳳姐卻知,這是姑母在提醒自己:別忘了是誰提拔你管家的,也別忘了你終究是王家的女兒。
    這時,寶玉從外頭回來,臉上帶著笑,湊到賈母跟前說了一陣悄悄話,逗得賈母開懷大笑。席間氣氛這才真正鬆快起來。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夜之後,賈府裏的格局怕是要有變了。
    且不說王夫人會如何看待鳳姐的“背叛”,單是襲人得了準姨娘待遇的消息,就足以在賈府下人中掀起波瀾。有那等心思活絡的,已經開始打算如何巴結這位未來的姨娘;有那等嫉妒心重的,則暗暗計劃著如何給她下絆子。
    而怡紅院中,襲人一夜未眠。她深知,自己如今成了眾矢之的,往後的日子,怕是難了。
    果然,不過數日,府中便有了閑言碎語。有說襲人仗著得了太太青眼,不把老嬤嬤放在眼裏的;有說她對小丫頭們苛刻的;甚至還有人說見她與寶玉過於親密,不守規矩的。
    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傳到了王夫人耳中。
    這日請安時,王夫人特意留襲人說話。
    “你娘沒了,我心裏也難過。隻是府裏規矩大,熱孝期間,不便與寶玉過於親近。這些日子,你就多在房裏歇著罷,寶玉那裏,讓麝月她們多費心便是。”
    襲人聽了,如冷水澆頭,卻隻能強笑著應下:“太太說的是,原是我考慮不周。”
    自此,襲人雖名義上還是寶玉房裏的首席大丫鬟,實則已被架空了許多權力。麝月、秋紋等人漸得重用,寶玉似乎也習慣了與新得的丫頭嬉笑玩鬧。
    鳳姐看在眼裏,心中明白這是王夫人對襲人的懲戒,也是對自己的警告。她幾次想尋機會與王夫人解釋那夜之事,卻總被各種借口推脫。
    轉眼到了元宵,府中又擺酒唱戲。襲人依然因熱孝不便前去,獨自在房中做針線。
    忽聽得門外小丫頭道:“璉二奶奶來了。”
    襲人忙起身相迎。隻見鳳姐帶著平兒進來,臉上掛著笑,眼裏卻帶著幾分歉意。
    “好孩子,委屈你了。”鳳姐拉著襲人的手坐下,“那夜的事,原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給你惹來這許多麻煩。”
    襲人忙道:“奶奶說哪裏話,原是我命該如此。”
    鳳姐歎道:“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瞞你。那夜老祖宗步步緊逼,我若不說實話,隻怕更難收場。隻是沒想到...”
    話未說完,忽聽得外頭喧嘩起來。平兒忙出去查看,不一會兒急匆匆回來,臉色蒼白:“奶奶,不好了,老爺不知從哪裏聽說寶玉早已納了妾,正在前頭發火呢!”
    鳳姐與襲人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驚恐。
    “可是趙姨娘...”鳳姐咬牙道,“必是那蹄子吹的枕邊風!”
    果然,不過片刻,便有丫鬟慌慌張張來報:“老爺叫寶二爺過去問話呢!”
    這一夜,怡紅院上下無人安眠。寶玉被賈政叫去訓斥了整整一個時辰,回來時眼睛紅腫,一言不發就睡了。
    第二日,王夫人召鳳姐過去說話。
    “鳳哥兒,你管家的辛苦,我是知道的。”王夫人慢條斯理地喝著茶,“隻是如今家裏事情多,你又要照顧蓉兒媳婦,我怕你忙不過來。你大太太那邊也說,邢家的侄女岫煙如今閑著,不如讓她幫著你些。”
    鳳姐心裏一沉,知道這是要分她的權了,卻隻能強笑道:“姑母體貼,我感激不盡。隻是岫煙姑娘畢竟是客,怎好勞動...”
    “無妨。”王夫人打斷她,“就這麽定了。從明兒起,讓岫煙幫著管些雜事,你也好輕鬆些。”
    鳳姐退出房門時,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明白,這一切都源於那夜她掀了王夫人的底牌。
    回到房中,平兒見鳳姐麵色不善,忙遞上熱茶,小心翼翼地問:“太太叫奶奶去,可是為昨兒老爺發火的事?”
    鳳姐冷笑一聲:“那不過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夜我在老太太麵前說了實話,得罪了姑母。”
    平兒低聲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今大太太那邊的人也要來管家,往後怕是...”
    “怕是什麽?”鳳姐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我王熙鳳能在賈府站穩腳跟,靠的不是姑母的提攜,而是真本事。他們想要奪我的權,也得看看有沒有這個能耐!”
    話雖如此,當夜鳳姐卻輾轉難眠。她想起那夜席間,自己原是想化解一場風波,卻不料掀起更大的風浪。襲人失了寵,自己失了權,而王夫人...看似贏了這一局,實則也在賈母那裏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真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那漁人是誰?或許是邢夫人,或許是趙姨娘,或許是其他等著看二房笑話的人。
    鳳長歎一聲,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深宅大院裏,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每個人都是棋子,也是棋手,一步錯,滿盤皆輸。
    而此刻的怡紅院中,襲人正對燈垂淚。她聽說岫煙要開始管家,知道鳳姐失勢,更感到自己前途未卜。
    “好姐姐,莫要傷心了。”麝月悄悄進來,遞上一杯熱茶,“寶二爺方才睡夢中還叫你的名字呢。”
    襲人擦了淚,苦笑道:“叫名字又如何?太太已經厭棄了我,往後這怡紅院,怕是你們的天下了。”
    麝月忙道:“姐姐說哪裏話!我們永遠是姐姐帶出來的,豈敢忘本?”
    襲人搖搖頭,不再說話。她心知,從鳳姐說出“四十兩銀子”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在這深宅大院裏,秘密一旦被揭開,就會成為別人手中的利刃,遲早會傷到自己。
    窗外,月色如水,照見賈府層層疊疊的屋簷,一如這深宅大院中重重疊疊的心機與算計。今夜過後,不知又有多少風波在暗地裏湧動。
    而那始作俑者的四十兩銀子,此刻正靜靜躺在襲人的箱底,如同一個沉默的見證,記錄著這場由除夕夜掀開的底牌所引發的一係列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