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金鎖記:迎春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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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內,繡春囊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那日清晨,迎春房裏的司琪被幾個婆子押著跪在院中,衣衫不整,淚痕滿麵。邢夫人冷眼旁觀,王夫人麵色鐵青,隻有迎春站在廊下,手指緊緊攥著帕子,臉色比紙還白。
“好個不知廉恥的東西!”邢夫人厲聲喝道,“拖出去打二十板子,明日就叫人牙子來領走!”
司琪哭喊著求饒,目光投向迎春,滿是絕望。迎春嘴唇動了動,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素來懦弱,此刻更是連為貼身丫鬟求情的勇氣都沒有。
這事過後,迎春在府中的處境越發尷尬。原本就少人過問的二姑娘,如今更是被貼上了“管教不嚴”的標簽。偶爾有婆子丫頭從她院前經過,都會壓低聲音竊竊私語,目光裏帶著幾分憐憫,幾分鄙夷。
恰在此時,孫紹祖再次登門求親。
孫家本是賈家舊部,孫紹祖的父親祖父都曾是寧榮二府的門客。這孫紹祖年近三十,生得五大三粗,一副武夫模樣。他眼見賈雨村靠著賈家的提攜官運亨通,便也想著走這條捷徑。
數月前,孫紹祖就曾帶著五千兩銀子來找賈赦,希望這位世叔能幫他謀個官職。賈赦收下銀子,讓賈璉去辦此事,誰知幾經周折,終究沒能成事。孫紹祖心中不滿,卻又不敢明說,轉而想到若是能娶了賈家的女兒,成了賈府的女婿,那賈赦必定會盡心竭力幫他。
賈赦原本對這門親事並不上心。孫家雖是舊交,但早已家道中落,孫紹祖本人又粗鄙不堪,實在配不上賈府的千金。然而繡春囊一事後,迎春名聲受損,賈赦的心思活絡起來。
這日傍晚,賈赦正在書房把玩新得的古扇,邢夫人端著參茶進來。
“老爺,孫家那孩子又來了,”邢夫人小心翼翼地說道,“這次還是為迎春的事。”
賈赦哼了一聲,並不接話。
邢夫人放下茶盞,湊近些低聲道:“要我說,這未嚐不是件好事。迎春如今這樣子,好人家怕是難找了。孫家雖然不如從前,好歹也是個官宦之家。再說...”她頓了頓,“那五千兩銀子,若是結親,也就不必還了。”
賈赦抬眼看了看邢夫人,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你倒是會算計。”
“還不是為老爺著想,”邢夫人賠笑道,“況且迎春出嫁,嫁妝也能省下不少。我粗略算過,若是按慣例,少說也要一萬兩。若是許給孫家,三五千兩也就足夠了。”
這話說到了賈赦心坎上。賈家近年來入不敷出,他是知道的。若能省下這筆開銷,自然是好。但他仍有顧慮:“母親那邊...”
“老太太年紀大了,哪還管得了這許多?”邢夫人忙道,“再說迎春本就是大房的女兒,婚姻大事自然由老爺做主。”
賈赦沉吟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吧。”
邢夫人心中暗喜。她之所以極力促成這門親事,不僅是為了那五千兩銀子和節省嫁妝,更是想在賈赦麵前立功。她雖是大房夫人,卻因無子無寵,在府中地位尷尬。若能辦成此事,日後在賈赦麵前也能多幾分體麵。
幾日後,賈母果然過問起此事。
那日請安時,賈母特意留下邢夫人,問道:“聽說赦兒要把迎春許給孫家?”
邢夫人忙賠笑:“老太太消息真靈通。是有這麽回事,孫家那孩子來了好幾次,誠心求娶迎春。老爺看他一片真心,就答應了。”
賈母皺眉:“孫家如今情形如何?那孫紹祖人品怎樣?”
邢夫人支吾道:“孫家...孫家自然是好的。至於那孩子,年輕氣盛些,但武將家的子弟,都是這般模樣。”
賈母何等精明,見邢夫人含糊其辭,心下已明白幾分。但她素來不喜插手大房事務,加之與賈赦母子間早有隔閡,也就不便多問,隻淡淡道:“既如此,你們好生操辦便是。”
邢夫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連聲應著退下了。
不料此事傳到賈政耳中,卻引起了不同反應。賈政雖代管榮國府事務,但對兄長家事向來不多過問。隻是他偶然聽門客說起孫紹祖為人暴戾,家道早已中落,便覺不妥。
這日,賈政特地來到賈赦書房。
“大哥,聽說迎春的婚事定了?”賈政開門見山問道。
賈赦正在賞畫,頭也不抬:“定了。”
“是孫家那孩子?”賈政追問。
賈赦這才抬頭,眼中已有不悅:“怎麽?你有意見?”
賈政歎了口氣:“我聽說孫家如今大不如前,那孫紹祖性格暴戾,並非良配。迎春性子軟,怕是...”
“怕是什麽?”賈赦猛地放下畫軸,“我嫁女兒,需要你來指手畫腳?”
賈政忙道:“大哥誤會了,我隻是...”
“隻是什麽?”賈赦冷笑,“你以為代管幾天家務,就什麽都能管了?我告訴你,迎春是我的女兒,她的婚事我說了算!”
賈政見兄長動怒,心下歎息,知道再多說也無益,隻得告退。
賈赦望著弟弟離去的背影,心中越發氣憤。這些年來,賈政代他管理家務,在母親麵前得臉,早已讓他不滿。如今連嫁女兒的事都要插手,更是讓他火冒三丈。
“我偏要嫁!”賈赦一拳捶在桌上,“看你能奈我何!”
就這樣,迎春的婚事定了下來。當事人迎春直到婚期前一個月才得知消息。那日邢夫人來到她房中,難得地和顏悅色。
“好孩子,你的婚事定了,”邢夫人笑道,“是孫家的公子,年輕有為,一表人才。”
迎春低著頭,手指絞著衣帶,輕聲問:“是哪家的公子?”
“孫紹祖孫公子,”邢夫人道,“你父親親自定的,錯不了。”
迎春聽說過孫紹祖的名字,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輩,心中害怕,卻又不敢反駁,隻得默默垂淚。
邢夫人見她這般模樣,心下不耐,但仍強裝笑臉:“嫁妝我都為你準備好了,定然風風光光。”
事實上,邢夫人為迎春準備的嫁妝還不及探春的一半。許多該有的首飾器物都被克扣下來,入了她的私庫。
婚期那日,迎春穿著嫁衣,哭成了淚人。姐妹們來送行,探春拉著她的手道:“二姐姐,若是受了委屈,定要捎信回來。”
惜春也道:“孫家若是待你不好,我們決不輕饒他。”
唯有迎春自己知道,這一去,怕是再無回頭之日。
果然,婚後的日子如同噩夢。孫紹祖發現賈家並未如預期般幫他謀得官職,加之孫家早已敗落,賈赦收了他的五千兩銀子卻不辦事,讓他怒火中燒。
那日,孫紹祖喝得酩酊大醉,闖進新房。
“好個賈府千金!”他一把揪住迎春的頭發,“你爹貪了我的銀子,卻不替我辦事,當我孫紹祖好欺負不成?”
迎春嚇得渾身發抖,顫聲道:“夫君息怒,我...我不知此事...”
“不知?”孫紹祖冷笑,“五千兩銀子,你一句不知就完了?”說著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迎春跌倒在地,嘴角滲出血絲。她從沒受過這般委屈,頓時淚如雨下。
孫紹祖見狀更是惱怒:“哭什麽哭!喪門星!我真是瞎了眼,娶了你這麽個沒用的東西!”
自此,家暴成了家常便飯。孫紹祖稍有不順便拿迎春出氣,有時是拳打腳踢,有時是餓飯禁閉。迎春性格懦弱,不敢反抗,更不敢向娘家求助。
偶爾回門,她也強裝笑臉,隻說一切都好。但憔悴的麵容和身上的淤青瞞不過明眼人。探春幾次追問,迎春都支吾過去。
直到有一年元宵,迎春回府省親,在王夫人房中說話時突然暈倒。請來太醫診治,才發現她身上舊傷疊新傷,營養不良,已是油盡燈枯之兆。
賈母大怒,命人叫來孫紹祖質問。那孫紹祖卻振振有詞:“嶽父大人收了我五千兩銀子答應替我謀官,至今未有音信。我娶了個不會下蛋的母雞,還沒找賈家算賬呢!”
賈赦聞言大怒,卻又理虧,隻得強硬道:“休得胡言!迎春既嫁與你,生死都是你孫家的人!”
迎春躺在裏間,聽得清清楚楚,淚濕枕巾。
回到孫家後,孫紹祖變本加厲。他見賈家不再為迎春撐腰,更加肆無忌憚。
那年冬天特別冷,迎春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孫紹祖不但不請醫診治,反而將她挪到偏房,任其自生自滅。
彌留之際,迎春望著窗外的飄雪,想起在賈府的日子。雖然無人重視,但至少有姐妹們相伴,有暖閣可住,有熱湯可飲。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父親明知是火坑,還要推她進去。
就為了五千兩銀子?還是為了與叔叔賭氣?
雪花靜靜地落在窗欞上,迎春的眼皮越來越重。她仿佛看見司琪笑著向她走來,手裏捧著剛摘的梅花。
“二姑娘,梅花開了,我給您插瓶裏。”
迎春嘴角泛起一絲微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日,榮國府接到報喪:賈迎春病逝,年方十九。
賈母得訊,長歎一聲,老淚縱橫。王夫人默默垂淚,探春痛哭失聲。唯有賈赦,得知消息後隻是皺了皺眉,轉身又去賞他的古玩去了。
邢夫人倒是鬆了口氣——再也不必為那個繼女的婚事煩心了。
雪還在下,覆蓋了榮國府的朱樓繡戶,也覆蓋了一個年輕女子悲慘的一生。
迎春的悲劇,從來不是她一個人的悲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