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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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氏坐在炕沿上,盯著窗欞外灰蒙蒙的天。女婿狗兒蹲在門檻上,腦袋耷拉著,像霜打蔫的茄子。屋裏靜得能聽見灶台下蟋蟀的鳴叫。
    “就這麽耗著?”劉氏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卻沉穩,“等著西北風灌飽肚子?”
    狗兒不吭聲,粗糙的手掌反複搓著一根草秸。
    “我曉得你抹不開臉。”劉氏站起身,拍了拍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裙,“王家那門親,當初是他們自個兒認下的。如今去走動走動,不算丟人。”
    女兒劉大娘從門外進來,手裏端著半盆淘米水,聞言腳步一頓:“娘,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人家如今是國公府上的親戚,哪還記得咱們這窮門窮戶的...”
    劉氏不說話,隻走到牆角的舊木箱前,翻出一件半新的靛藍褂子。那是她當年送丈夫入土時穿過的,二十年來隻在中元節拿出來晾曬過。
    “明兒我帶板兒去。”她說得平靜,卻不容反駁。
    狗兒猛地抬頭:“這怎麽成!哪有讓老太太去低三下四的道理!”
    劉氏已經走到水缸前,就著微弱的天光端詳自己的倒影。水波晃動間,她看見自己花白的頭發和深刻的皺紋,也看見四十年前那個在麥田裏揮汗如雨的姑娘。
    那時她還不叫劉姥姥,村裏人都叫她“麥穗”,因為她彎腰收割時,辮子就像沉甸甸的麥穗在風中擺動。她嫁的劉秀才是個讀書人,雖然家道中落,卻寫得一手好字。新婚夜裏,他握著她的手說:“娘子,總有一天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好日子確實來過幾年。劉秀才中了舉,在縣衙謀了個差事。她終於不用再下地,還能買得起胭脂水粉。每當丈夫回家,總會帶一塊桂花糕,用油紙包著,藏在袖子裏給她驚喜。
    可命運最愛作弄人。一場急病帶走了丈夫,也帶走了剛剛萌芽的好光景。討債的人踏破了門檻,她賣地賣房,最後隻剩下三間茅屋和一身債務。
    “娘,要不還是我去吧。”劉大娘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劉氏搖搖頭:“你臉皮薄,經不住人家三兩句推諉。我這張老臉,橫豎也不值幾個錢了。”
    第二天拂曉,劉氏叫醒六歲的外孫板兒,給他換上身最體麵的衣裳。那衣裳明顯大了些,袖口挽了三道才露出手來。
    “姥姥,咱們去哪?”板兒揉著眼睛問。
    “去個好地方,有糖吃。”劉氏仔細梳理著孩子的頭發,動作輕柔。
    一路上,板兒蹦蹦跳跳,劉氏卻步步沉重。她不是不怕丟人,隻是更怕餓死人。這些年,她什麽苦沒吃過?給人洗衣縫補,半夜幫工,甚至在最難的時候去富戶家裏幫廚。她總是笑嗬嗬的,仿佛那些苦楚都不算什麽。
    榮國府的門樓比想象中還要氣派。石獅子威嚴地蹲著,朱紅大門上的銅環鋥亮照人。板兒嚇得直往她身後躲。
    劉氏深吸一口氣,攥緊孩子的手,朝著角門走去。門房的小廝斜眼打量她,鼻孔裏哼出一聲:“哪來的?”
    “勞煩小哥通傳一聲,就說是王太太的老親戚,姓劉的來瞧她。”劉氏臉上堆起笑,從袖中摸出兩個銅錢塞過去。那是她昨天連夜納鞋底換來的。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板兒蹲在地上玩螞蟻,劉氏卻站得筆直。她想起第一次見王夫人的情景,那時王夫人還未出閣,隨父親回鄉祭祖。十六歲的少女穿著綾羅綢緞,卻肯接她這個鄉下姑娘遞過來的野花。
    “姥姥,姥姥!你看大馬!”板兒突然叫道。
    劉氏抬眼,看見幾個錦衣公子騎馬而過,說說笑笑,仿佛看不見牆角縮著的這一老一小。她突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見丈夫年輕時騎著驢子去趕考的背影。
    “劉姥姥?”一個嬤嬤出來,上下打量她,“太太讓你進去呢。”
    王夫人比記憶中豐腴了許多,端坐在雕花椅上,像是廟裏的菩薩。劉氏拉著板兒就要磕頭,被攔住了。
    “多年不見,老人家身子可好?”王夫人的聲音溫和卻疏離。
    劉氏絮絮叨叨地說起家常,說收成不好,說日子艱難,說記得當年王老太爺多麽仁德。她說得懇切,卻不卑微,每一個字都掂量過分寸。
    王夫人靜靜聽著,最後歎了口氣:“難為你大老遠來一趟。周瑞家的,帶老人家去用飯,再包幾兩銀子。”
    走出榮國府時,板兒懷裏揣著兩個熱乎乎的饅頭,劉氏袖子裏藏著五兩銀子。孩子笑得很開心,劉氏卻沉默著。
    “姥姥,咱們明天還來嗎?”板兒仰頭問。
    劉氏望著遠處連綿的屋脊,輕輕搖頭:“不來了。”
    然而命運弄人,一場冬雪後,狗兒染了風寒,病情一日重過一日。請醫買藥,那五兩銀子很快見了底。劉氏看著女兒哭紅的眼睛,又一次翻出了那件靛藍褂子。
    這次她見到了賈母。老太太聽說來了個積古的老人家,覺得新鮮,留她說了好些話。劉氏搜腸刮肚,將鄉下趣事說得活靈活現,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隻有那個眉眼似蹙非蹙的林姑娘,低聲說了句:“哪來的母蝗蟲。”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紮進劉氏耳中。
    她麵上笑容不變,心裏卻像是被揪了一下。誰願意做小醜呢?不過是沒法子。
    那次她帶回來更多東西:綢緞、點心、甚至還有幾件首飾。狗兒的病漸漸好了,家裏日子終於緩過來些。
    開春時,狗兒扛著鋤頭下地,忽然說:“娘,等麥子收了,咱們把王家的銀子還上。”
    劉氏正在喂雞,聞言手一頓:“怎麽說?”
    “窮也要窮得有骨氣。”狗兒聲音不大,卻堅定,“咱們不能真成了打秋風的。”
    劉氏看著女婿,突然覺得這個一向軟弱的男人,終於挺直了腰杆。
    麥收後,他們果然湊夠了五兩銀子。劉氏再次走進榮國府,這次不是求援,而是還債。
    王夫人很驚訝:“老人家這是做什麽?原不必如此的。”
    劉氏笑得坦然:“親戚間互相幫襯是應當的,但不能不知進退。”
    那天賈母留她吃了飯,席間她依然說笑話逗樂,但眼神裏多了幾分從容。臨走時,她將一支銀簪塞給平兒:“姑娘拿著,上次瞧你簪子舊了。”
    平兒要推辭,劉氏已經轉身走了。
    回村的牛車上,板兒靠在她懷裏睡著了。夕陽西下,將田野染成金色。劉氏忽然想起丈夫臨終前的話:“麥穗,往後這個家就靠你了。”
    四十年風霜雨雪,她終於將那個破碎的家,一點一點縫補了起來。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婦人正在說閑話。看見劉氏,聲音頓時低了下去。誰不知道劉姥姥如今是賈府跟前的紅人?
    劉氏不理會那些目光,隻是穩穩地抱著熟睡的孩子,走向炊煙升起的地方。
    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極了田野裏經曆風雨卻從不倒伏的麥穗。
    月光灑在小院裏,劉氏獨自坐在門檻上,手裏摩挲著丈夫留下的那方舊硯台。硯台很舊了,邊角都有了磨損,可是墨痕深浸,一如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
    裏屋傳來女兒女婿平穩的呼吸聲,外孫在夢中囈語。劉氏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忽然微微一笑。
    活著,不就是這麽回事嗎?能屈能伸,才扛得起日子。她的確吃了不少苦,但也撐起了一個家。想到這兒,她覺得這一生,值了。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麥田的香氣。又是一個豐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