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芙蓉誄·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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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暴雨衝刷著大觀園,瀟湘館外的幾竿翠竹被打得彎了腰。怡紅院內,賈寶玉正對著窗外發呆,手中的《南華經》久久未曾翻動一頁。
“二爺,太太讓送來的蓮子羹。”襲人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將白瓷碗輕輕放在案幾上。
寶玉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這些日子,他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悄然消失。
襲人站了片刻,見寶玉沒有搭理的意思,隻得輕聲道:“晴雯妹妹病了這幾日,要不要請王太醫再來瞧瞧?”
“病了?”寶玉這才轉過身,“什麽病?怎麽沒人告訴我?”
襲人眼神閃爍:“不過是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二爺,太太讓她在屋裏養著呢。”
寶玉蹙起眉頭。他記得上次見晴雯還是三日前,那時她正蹲在薔薇架下收拾落花,一雙含情目笑得彎彎的,哪有半分病容?
“我去看看。”寶玉起身就要往外走。
襲人急忙攔住:“二爺且慢!太太吩咐了,這幾日園子裏病氣重,不讓四處走動呢。”
寶玉盯著襲人看了半晌,突然問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小丫鬟的哭喊聲:“二爺!二爺!晴雯姐姐她...她不好了!”
寶玉手中的書“啪”地落地。
破舊的下人房裏彌漫著草藥和黴變的氣味。晴雯躺在一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打補丁的薄被。聽到腳步聲,她艱難地睜開眼,見到來人竟是寶玉,渾濁的眼中倏地閃過一抹光亮。
“二爺怎麽來了...”她聲音嘶啞得幾乎認不出,“這裏髒,仔細過了病氣。”
寶玉怔在門口,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人就是那個眉眼如畫、顧盼神飛的晴雯。不過幾日功夫,她怎麽就病成了這樣?
他快步走到床前,握住晴雯枯柴般的手:“怎麽病得這樣重也不告訴我?我這就去請太醫!”
晴雯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搖頭道:“不必了...橫豎是好不了了...”說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
寶玉這才注意到屋裏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桌上放著的半碗冷粥已經餿了,藥罐子倒在一旁,藥渣灑了一地。
“她們就這樣待你?”寶玉的聲音發抖。
晴雯慘然一笑:“都是我命該如此...隻是臨走前能見二爺一麵,我也算瞑目了...”
寶玉的眼淚奪眶而出:“胡說!我這就去求老太太,定要治好你的病!”
“二爺且慢!”晴雯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我有一句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暴雨敲打著窗欞,屋裏忽明忽暗。晴雯斷斷續續地訴說著這些日子的遭遇:如何被誣陷與寶玉有私情,如何被王夫人訓斥,如何被趕出怡紅院...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寶玉心上。
“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可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啊!”晴雯泣不成聲,“他們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死也不甘心!”
寶玉隻覺得五內俱焚,恨不得立時去找母親理論。但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安撫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姑娘。
“我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寶玉緊握她的手,“這園子裏,再沒有人比你更清白剛烈。”
晴雯顫抖著取下腕上的四個銀鐲:“這個...留給二爺做念想罷...”又望著自己二寸長的指甲,“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這麽長...”
她突然取過床頭剪刀,齊根鉸下兩根蔥管般的指甲,遞給寶玉:“這個也留給二爺...”
寶玉已是淚眼模糊,隻見晴雯又艱難地脫下貼身的舊紅綾襖:“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裏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一樣了...”
寶玉頓時明白過來——這是晴雯在用最後的方式向那些誣陷她的人抗爭。他毫不猶豫地寬衣換上,將晴雯的紅綾襖仔細藏在懷中。
“回去她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晴雯眼中突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窗外雷聲大作,一道閃電照亮晴雯蒼白而決絕的麵容。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完成了自己的報複——將一根刺深深種進寶玉心中,這根刺會隨著時間生根發芽,終有一日會刺破這園子裏的虛偽與冷漠。
寶玉回到怡紅院時已是深夜。襲人見他穿著晴雯的舊紅綾襖,嚇得臉色煞白:“二爺這是...”
“晴雯給的。”寶玉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
襲人手中的茶盤“咣當”落地,碎瓷片和茶水濺了一地。
晴雯的死訊在第二天傳來。據說她是在黎明時分咽的氣,死前還念著“寶玉”二字。王夫人下令簡單埋葬,不許大肆聲張。
寶玉將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三夜。出來後,他仿佛變了個人——不再是那個隻會吟風弄月的富貴公子,眼中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深沉和銳利。
他將晴雯的紅綾襖收在一個紫檀匣子裏,時常取出對著發呆。每一個看到這個匣子的人都會感到不安,尤其是襲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觀園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但隻有細心的人才能發現,寶玉待襲人不再如從前親厚,甚至有意回避她的伺候。
這日黛玉來怡紅院,正撞見寶玉對著晴雯的舊物垂淚。了解緣由後,她輕歎一聲:“晴雯這是以死明誌,更以死諫君啊。”
寶玉抬頭:“林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淡淡道:“她這是在告訴你,這園子裏看似花團錦簇,實則暗藏殺機。今日是她,明日又不知是誰了。”
寶玉悚然一驚,想起這些年來園中姐妹們的種種遭遇,不由得冷汗涔涔。
當晚,他在燈下寫下《芙蓉女兒誄》,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寫至“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時,不禁擲筆長歎。
轉眼到了中秋,賈母在園中設宴。酒過三巡,王夫人突然提起寶玉的婚事,暗示已經相中了幾家千金。
寶玉放下酒杯,突然道:“母親可還記得晴雯?”
滿座頓時鴉雀無聲。王夫人臉色一沉:“好端端的提她作甚?一個不守規矩的丫頭罷了。”
寶玉起身施禮:“兒子近日讀書,看到一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晴雯之事,兒子思來想去,終覺有疑。她伺候兒子這些年,從未有過差錯,怎麽突然就成了母親口中的狐媚子?”
王夫人勃然變色:“你這是質疑我的決定了?”
賈母忙打圓場:“寶玉吃醉了,快扶他下去歇息!”
寶玉卻不肯罷休,從懷中取出那個紫檀匣子:“這是晴雯臨終前給兒子的紅綾襖。她說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兒子愚鈍,至今想不明白,她到底擔了什麽虛名?又是誰讓她擔了這虛名?”
匣子打開的瞬間,襲人手中的酒杯突然落地,臉色慘白如紙。
王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反了!反了!為了個丫頭這般頂撞母親,這就是你讀的聖賢書?”
寶玉跪地叩首:“兒子不敢頂撞母親,隻是不忍見清白之人蒙冤而死。晴雯若真有錯,兒子願代受其過;若她無辜,還請母親還她一個公道!”
這時,一向沉默的迎春突然開口:“說起來,那日我倒是看見王善保家的從晴雯房裏出來,手裏似乎拿著什麽...”
探春也接口道:“我也奇怪,怎麽前幾日還好好的人,突然就病得那樣重了?連太醫都不讓請。”
在場的丫鬟婆子們都低下了頭,無人敢言語。唯有黛玉輕聲道:“寶玉起來罷。晴雯若在天有靈,也不願見你如此。”
那晚之後,大觀園裏暗流湧動。寶玉不再對母親唯命是從,甚至在賈政考察功課時也心不在焉。王夫人又氣又急,卻無計可施。
而怡紅院中,襲人的日子越發難過。寶玉雖然不曾斥責她,卻明顯疏遠了她。其他丫鬟也都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告密求榮”的小人。
深秋的一日,寶玉獨自在園中散步,忽見一處假山後有兩個婆子在竊竊私語:
“...那日我親眼看見襲人姑娘把什麽物件塞給王善保家的...” “可不是麽!後來晴雯姑娘屋裏就搜出了那些銀錢首飾...” “唉,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平日裏姐姐妹妹叫得親熱,背後卻下這等狠手...”
寶玉站在假山後,隻覺得渾身冰冷。他終於明白晴雯臨死前那句“有冤無處訴”是何等絕望!
當晚,他命人將襲人叫到書房,直接問道:“晴雯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襲人撲通跪下,淚如雨下:“二爺明鑒!我...我也是不得已啊!太太她...”
“我要聽實話。”寶玉的聲音冷得像冰。
襲人知道再也瞞不住,隻得將王夫人如何授意她監視晴雯,如何設計陷害的經過和盤托出。原來,王夫人早就看晴雯不順眼,又怕寶玉對她太過上心,這才設計除去這個“狐媚子”。
寶玉聽完久久不語,最後揮揮手讓襲人退下。那一夜,書房的燈亮到天明。
次年春天,賈府發生了一件大事:寶玉在賈政考較功課之時,突然提出要出家為僧。
舉家震驚,王夫人哭得昏死過去。賈政大怒,將寶玉鎖在房裏不準外出。
深夜,寶玉取出晴雯的紅綾襖,對著燭火喃喃自語:“我終究還是辜負了你...明知你是冤死的,卻無法為你昭雪...”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黛玉的輕咳聲:“寶玉,你可是睡了?”
寶玉忙開窗,見黛玉披著鬥篷站在月光下,麵色蒼白如紙。
“林妹妹怎麽來了?快進來,仔細著涼!”
黛玉搖頭,從窗外遞進一紙詩箋:“這是我今日作的,你看看吧。”
紙上寫著:“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寶玉讀罷,心痛如絞:“妹妹何出此不祥之言?”
黛玉幽幽道:“我看這園子裏,潔淨的終究容不下。晴雯如此,我怕是也...”
話音未落,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赫然沾著鮮血!
寶玉大驚,正要呼喊,卻被黛玉製止:“別聲張...我該回去了。寶玉,你記住:活著固然好,但有時死了反而幹淨。”
看著黛玉消失在月色中的背影,寶玉緊緊攥著那件紅綾襖,終於下定了決心。
三日後,他趁看守不備,悄然離開了賈府。臨走前,他在案上留了一封信,信中寫道:
“紅塵滾滾,終是虛妄。兒今離去,不求長生,但求心安。晴雯之冤,兒一日不敢忘;林妹妹之病,兒一刻不敢忘。若是強留兒在府中,隻怕終有一日,兒會如晴雯一般,擔了虛名,含恨而終...”
王夫人見到信後,當場昏厥。醒來後,她命人四處尋找寶玉,卻始終杳無音信。
有人說在江南見過一個酷似寶玉的和尚,手中始終捧著一個紫檀匣子;也有人說在塞外遇過一個行腳僧,會對著一件舊紅綾襖誦經。
而大觀園中的芙蓉花依舊年年盛開,隻是賞花的人再也尋不回當初的心境了。晴雯種在寶玉心中的那根刺,終於開出了血色的花,而這朵花,最終刺穿了整個賈府的虛偽與冷漠。
很多年後,有人在破敗的賈府廢墟中找到一個紫檀匣子,裏麵整整齊齊地放著一件舊紅綾襖和兩根長長的指甲。匣底刻著一行小字:
“黃土隴中,卿命薄否?紅綃帳裏,吾情深否?”
又過了數年,一個行腳僧路過一處荒村,村民們正圍坐一起談論著曾經的賈府。“聽說那賈府當年何等輝煌,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是啊,當年的公子小姐們,死的死,散的散。”行腳僧停下腳步,默默聽著。突然,一個老婦指著他道:“瞧這和尚,莫不是當年賈府的寶玉?”眾人皆投來好奇的目光。行腳僧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待眾人散去,他走進那荒村深處。在一處廢棄的小院裏,他看到了幾株枯萎的芙蓉花。他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花瓣,仿佛又看到了當年晴雯的模樣。這時,一陣微風吹過,帶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他抬頭望去,竟看到一個身著素衣的女子,眉眼間與黛玉有幾分相似。女子對著他盈盈一拜,輕聲道:“公子,別來無恙。”行腳僧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剛要開口,一陣煙霧襲來,待煙霧散去,女子已不見蹤影。行腳僧站起身,望向遠方,喃喃道:“這世間,終究是一場夢啊。”
說罷,他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荒村的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