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金陵殘夢:迎春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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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的深秋,梧桐葉落了一地,像鋪了層金色的毯子。賈府後園裏,幾個小丫鬟正拿著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竊竊私語著什麽。
    “聽說二姑娘昨兒個回府了,臉色很不好呢。” “可不是麽,我瞧見手上都有淤青…” “噓!別說了,璉二奶奶來了。”
    王熙鳳扶著丫鬟的手快步走過穿堂,眉頭緊鎖。她剛得了消息,迎春回府省親,卻在房裏哭了一整夜。作為當家的奶奶,她不得不去瞧瞧。
    才走到迎春從前住的紫菱洲外,就聽見裏麵傳來低低的啜泣聲。王熙鳳推門進去,隻見迎春獨自坐在窗前,往日圓潤的臉龐瘦削得脫了形,眼角還掛著淚。
    “二妹妹這是怎麽了?”王熙鳳上前拉住迎春的手,卻感覺對方猛地一顫,迅速將手縮回袖中。
    “沒什麽,鳳姐姐怎麽來了?”迎強擠出一絲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王熙鳳不由分說拉過迎春的手,掀開衣袖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原本白皙的手腕上,布滿了青紫的掐痕和鞭傷,新舊交錯,觸目驚心。
    “這是孫紹祖幹的?”王熙鳳的聲音陡然提高。
    迎春的眼淚倏地落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鳳姐姐救我!再這樣下去,我怕是活不成了……”
    原來迎春嫁給孫紹祖這半年來,幾乎日日遭受虐待。那孫紹祖酗酒成性,稍有不順便對迎春拳打腳踢。起初還隻是推搡,後來竟動起棍棒。迎春身上幾乎沒一處好肉,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王熙鳳聽得渾身發抖,當即就要拉著迎春去找賈母主持公道。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鳳丫頭,你要帶迎春去哪?”
    王夫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外,麵色陰沉。她走進來關上門,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迎春,歎了口氣:“我都知道了。隻是這事,你們萬萬不可驚動老太太。”
    “太太!二妹妹被折磨成這樣,我們豈能坐視不管?”王熙鳳急道。
    王夫人卻搖頭:“我的兒,這是你的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咱們賈府如今的情形,哪還能為這點家務事與孫家撕破臉?”
    “這點家務事?”王熙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孫紹祖這是要打死二妹妹啊!”
    王夫人沉下臉來:“孫家如今聖眷正隆,你老爺和璉兒都在朝中為官,豈能因這些許家事得罪孫家?再說,哪家夫妻沒有個磕磕碰碰?”
    迎春聽到這話,癱軟在地,眼中的光彩一點點熄滅。
    王夫人又轉向王熙鳳,嚴厲叮囑:“特別是你,斷不可將這事透露給老太太半個字。老太太年紀大了,經不得這些事。若是讓我知道你多嘴,仔細你的皮!”
    說罷,王夫人命丫鬟扶起迎春,為她重新梳妝打扮,掩蓋住所有傷痕,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午後孫紹祖來接人時,賈府上下竟無一人過問迎春的傷勢。賈璉倒是私下對王熙鳳嘟囔了一句:“孫紹祖這廝也太不像話了”,卻被賈珍拉去喝酒,再不過問妹妹的事。
    王熙鳳站在廊下,看著迎春被孫紹祖粗魯地拉上馬車。臨上車前,迎春回頭望了她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讓人心寒。
    回孫府的路上,孫紹祖冷笑對迎春道:“瞧見沒?你們賈家沒人會為你出頭。你不過是個庶出的女兒,嫁出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迎春垂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回到孫府,孫紹祖變本加厲。那日正值他酒醉歸來,見迎春在燈下做針線,一把將繡架掀翻。
    “整日就知道做這些沒用的!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孫紹祖罵道,解下腰帶就抽。
    迎春蜷縮在角落,不哭也不喊。這反而激怒了孫紹祖,他一把揪住迎春的頭發:“怎麽?回一趟娘家,長了脾氣是不是?告訴你,就算我打死你,賈家也不會放個屁!”
    這話像一把尖刀,刺穿了迎春最後的心防。她突然抬起頭,眼中燃起從未有過的火焰:“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活著也是受罪!”
    孫紹祖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驚得一愣,隨即暴怒:“好哇!敢頂嘴了!”他抄起桌上的瓷瓶就砸向迎春。
    這一夜,孫府後院的哭喊聲持續到很晚,下人們都躲在房裏不敢出聲。翌日清晨,丫鬟推開房門,隻見迎春倒在血泊中,已經氣絕多時。
    消息傳到賈府時,王夫人正在與賈政商議元春省親的事。聞訊後,她手中的茶盞“啪”地落地。
    “怎麽死的?”王夫人聲音發顫。
    來報信的婆子低聲道:“說是失足摔下樓…”
    王夫人與賈政對視一眼,心知肚明卻不敢說破。良久,賈政歎了口氣:“既然如此,準備些奠儀送去罷。終究是孫家的人,喪事該由孫家操辦。”
    王熙鳳得知消息後,瘋了一般要去找孫紹祖算賬,卻被王夫人厲聲喝止:“你還嫌不夠亂嗎?如今娘娘正要省親,這個節骨眼上鬧出這種事,讓娘娘的臉往哪擱?”
    “可是二妹妹死得冤啊!”王熙鳳紅著眼睛道。
    王夫人冷著臉:“冤不冤的,都是她的命。你們誰也不許再提這事,特別是瞞住老太太。”
    迎春的喪事辦得悄無聲息。孫家草草下了葬,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賈府隻派了幾個下人送去奠儀,主子們一個未到。
    幾日後,賈母忽然問起:“迎春丫頭好些日子沒來了吧?” 王夫人忙賠笑:“孫家事忙,她抽不開身呢。” 賈母點點頭,忽又歎道:“我這心裏總不踏實,昨晚夢見迎春穿著嫁衣對我哭…” 王熙鳳站在一旁,指甲掐進肉裏,卻終究什麽也沒說。
    又過月餘,正值元春省親,賈府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宴席上推杯換盞,笙歌鼎沸,仿佛誰也不記得剛剛慘死的迎春。
    隻有王熙鳳在敬酒時,恍惚看見迎春穿著素衣站在廊下,朝她微微一笑,轉眼又不見了蹤影。她手一抖,酒灑了半杯。
    賈母問:“鳳丫頭怎麽了?” 王熙鳳強笑道:“沒什麽,手滑了。” 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夜深人散後,王熙鳳獨自來到紫菱洲。迎春從前住的屋子已經落了鎖,院裏雜草叢生,一片荒涼。她忽然想起迎春出嫁前日,曾拉著她的手說:“鳳姐姐,我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當時隻當是女兒家嫁前的傷懷,如今想來,竟是一語成讖。
    冷風吹過,廊下的燈籠明明滅滅。王熙鳳站在荒院裏,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深宅大院裏,女兒家的性命,終究抵不過家族的利益和體麵。
    她抬頭望天,隻見一彎冷月懸在蒼穹,清輝灑滿人間,卻照不進這朱門繡戶裏的陰暗角落。
    翌日,王熙鳳命平兒悄悄去孫家墳地,給迎春立了塊無名碑。碑前供上一盤她最愛吃的桂花糕,卻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就腐爛發黑,如同這個家族早已腐朽的心。
    從此以後,王熙鳳每每路過紫菱洲都會加快腳步。有人說常在夜裏聽到那裏傳來女子的哭聲,也不知是真是假。隻有院中那株老梅樹,那年冬天竟一朵花也沒開,枯枝指向蒼穹,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什麽。
    而賈府依舊夜夜笙歌,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直到很久以後,當抄家的聖旨到來,錦衣衛闖進門來時,王夫人才忽然想起迎春那雙絕望的眼睛,和她臨死前可能經受的痛苦。
    但那時已經太晚了。賈府這座大廈,早已從內部開始腐朽,迎春的鮮血,不過是其中最早滲出的那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