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一開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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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的夜,總是比其他地方更安靜些。麝月獨自坐在廊下,望著天邊一彎新月,手中的針線活計不知不覺慢了下來。院子裏,幾個小丫頭已經睡下,唯有寶玉房裏還亮著燈,想必是在夜讀。
這樣的夜晚,麝月已經守了五年。自從八歲被分到怡紅院,她從掃地的小丫頭一步步成為院裏第三大丫鬟,僅次於襲人和晴雯。這其中多少艱辛,唯有她自己知曉。
“麝月姐姐,怎麽還不歇息?”一個小丫頭揉著眼睛從廂房出來。
“就睡了,你去吧,仔細著涼。”麝月輕聲應著,手上的針線卻未停。那是寶玉明日要穿的常服,袖口脫了線,她得趕著補好。
月光灑在院中的海棠花上,泛起一層銀白。麝月忽然想起白天寶玉念的一句詩:“開到荼蘼花事了”。她不知荼蘼花長什麽樣,但總覺得這句子透著說不出的蒼涼。
“好姐姐,這麽晚還在忙?”襲人從正房出來,手裏端著一盞茶,“喝口熱茶吧,我看你晚間沒吃多少。”
麝月忙起身接過,“多謝姐姐惦記。二爺睡下了?”
“剛躺下,說是要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襲人笑著搖頭,“你這是在補二爺那件竹青色的長衫?難怪我找不見,原來在你這裏。”
“袖口脫線了,我順手補補。”麝月抿了口茶,溫度正好。
襲人在她身旁坐下,輕聲歎道:“這院裏若沒有你,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晴雯那蹄子隻顧著自己玩鬧,小丫頭們又不懂事,全仗著你幫我分擔。”
“姐姐說哪裏話,這本是我分內的事。”麝月低頭繼續針線活,語氣平和。
襲人看她一會兒,忽然道:“你可知道,太太前兒問我,院裏這些丫頭哪個最穩妥?”
麝月手中的針微微一頓,隨即又繼續穿梭,“姐姐怎麽回的話?”
“我說都還好。”襲人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不過我心裏明白,若論穩重妥當,你竟是頭一個。”
麝月沒有接話,隻是就著月光打了個結,咬斷線頭。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中,誇讚往往伴隨著嫉妒與危險。襲人雖待她親厚,但人心難測,她不得不謹言慎行。
果然,不過幾日,麻煩就找上門來。
那日午後,晴雯因丟了塊心愛的手帕,正在房裏發脾氣。小丫頭們嚇得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必是你們中哪個手腳不幹淨的偷了去!”晴雯立在院中,聲音尖利,“若不自己招認,等我查出來,仔細你們的皮!”
麝月剛從王夫人處回來,見這情形,忙上前勸道:“好妹妹,許是丟在哪兒了,何必動這麽大肝火?讓她們好好找找便是。”
“你說得輕巧!”晴雯柳眉倒豎,“那是我生日時林姑娘送的,上麵還繡著蘭花草,市麵上尋不著第二塊!”
正當這時,小丫頭墜兒怯怯地從後排走出來,手裏捧著一塊帕子,“晴雯姐姐,可是這塊?我在海棠樹下撿著的。”
晴雯一把奪過,仔細看了看,臉色稍霽,但隨即又厲聲道:“既是撿著,為何不早些拿出來?莫非是想昧下不成?”
墜兒嚇得眼淚直打轉,“才剛撿到,原本就想送來的...”
“還敢狡辯!”晴雯揚起手就要打,被麝月及時攔住。
“既找著了便是萬幸,何苦為難她。”麝月溫聲勸道,一邊示意墜兒快退下。
誰知墜兒如蒙大赦,慌忙中不小心踩了晴雯的裙角。晴雯頓時大怒,一把揪住墜兒的耳朵,“作死的小蹄子!故意的是不是?”
這時,墜兒的娘何婆子正好來送東西,見女兒受委屈,立刻衝上前理論:“晴雯姑娘,小孩子家不懂事,何苦這樣為難她?”
晴雯正在氣頭上,口不擇言道:“我管教怡紅院的人,與你何幹?不會教女兒,就別送進來當差!”
何婆子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即抓住話柄:“晴雯姑娘好大的口氣!難道這怡紅院是你當家不成?我倒要問問寶二爺,是不是許你們這樣作踐小丫頭的?”
晴雯一時語塞,漲紅了臉,隻會重複:“你問就去問!橫豎二爺不會向著你!”
麝月見事情要鬧大,忙上前打圓場:“何媽媽誤會了,晴雯並非有意為難墜兒。隻是這帕子是林姑娘所贈,她一時著急,說話重了些。”她轉向晴雯,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好妹妹,墜兒已知錯了,就算了吧。”
誰知何婆子得理不饒人,“麝月姑娘,你休要和稀泥!我聽得明白,晴雯姑娘說這怡紅院歸她管呢!難道襲人姑娘走了,就輪到她當家了?”
這話說得極重,若傳出去,難免被有心人解讀為晴雯僭越。晴雯氣得渾身發抖,卻不知如何反駁。
麝月見狀,心知不能再和稀泥,當即正色道:“何媽媽這話差了。怡紅院自然是寶二爺當家,襲人姐姐在時協助管理,不在時太太指派我等共同看顧。今日之事,原是墜兒有錯在先,撿到東西不及時歸還;晴雯著急在後,言語雖有不當,卻也是為了維護院規。”
她頓了頓,見何婆子要插話,立即提高聲量壓過去:“媽媽在府上當差多年,難道不知規矩?丫鬟們若有不是,自有管事嬤嬤和我們大丫鬟管教,斷沒有做娘的衝進院裏來指手畫腳的理。今日若是驚動了二爺,或是傳到太太耳中,媽媽覺得會對墜兒有好處嗎?”
一席話說得何婆子啞口無言。麝月又放緩語氣:“不如這樣,墜兒既已知錯,就罰她打掃院子三日。媽媽也好生教導她,往後撿到東西要及時歸還。晴雯妹妹看在媽媽麵上,就饒她這次。如此可好?”
何婆子灰頭土臉,隻得訕訕道:“就依麝月姑娘說的辦。”說罷拉著女兒匆匆離去。
晴雯猶自氣憤難平,“就該攆出去才是!何必與她廢話!”
麝月挽起她的胳膊,柔聲道:“好妹妹,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為這點小事氣壞了自己?我那兒有新得的玫瑰露,去嚐嚐可好?”
晴雯這才轉怒為喜,任由麝月拉著往屋裏走。她自然不會知道,麝月轉身時那抹無奈的眼神,也不會想到,今日之事已在某些人心中種下了猜忌的種子。
幾日後,襲人母親病重,告假回家。臨行前,她特意將麝月叫到跟前。
“我此去少則十日,多則半月,院裏就托付給你了。”襲人鄭重道,“寶玉起居自有老嬤嬤照料,但你需得時時留心。晴雯性子急,小事可讓她拿主意,大事務必謹慎。”
麝月點頭應下,“姐姐放心,我省得。”
襲人猶豫片刻,又道:“太太若問起院裏的事,你可如實回話,但關於晴雯...有些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
“我明白。”麝月輕聲打斷她,“晴雯雖性子急,但心地不壞,對二爺也是盡心盡力。”
襲人欣慰地拍拍她的手,“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襲人走後,怡紅院似乎安靜了許多。晴雯樂得清閑,常拉著小丫頭們玩耍,麝月則默默承擔起更多事務。
這日黃昏,寶玉從學裏回來,顯得鬱鬱不樂。原來是被賈政考問功課,答得不好,挨了訓斥。
麝月伺候他換了家常衣服,端來熱茶細點,柔聲勸道:“二爺何必煩惱,老爺望子成龍,嚴些也是常理。”
寶玉歎道:“你們不知我的心。我不是不肯讀書,隻是不願讀那些酸腐文章。若是《西廂記》、《牡丹亭》那樣的好書,我日夜讀也不厭煩。”
麝月抿嘴一笑,“二爺又說癡話了。那些書雖好,但科舉考的不是這些。”她見寶玉頭發有些散亂,便道:“我幫二爺篦篦頭吧,整日讀書,也該鬆快鬆快。”
寶玉點頭應允。麝月取來梳篦,站在他身後,輕輕梳理那一頭烏發。夕陽透過窗欞,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你的手比襲人還輕些。”寶玉閉目享受,忽然問道:“麝月,你可知道荼蘼花?”
麝月手中不停,“聽二爺念過詩,卻不曾見過。”
“荼蘼是春末最後開的花,等它開罷,春天就過去了。”寶玉聲音漸低,“有時我覺得,這園子裏的繁華,也如春光般短暫...”
話音未落,門簾猛地被掀起,晴雯一陣風似的闖進來,見到眼前情景,頓時冷笑道:“好啊,交杯盞還沒吃,倒先上頭了!”
麝月的手一頓,臉上騰地紅了。寶玉睜開眼,笑罵:“你這蹄子,嘴裏從不吐好話!麝月好心替我篦頭,你倒編排起人來。”
晴雯抱起雙臂,斜倚在門框上,“我哪敢編排?隻是見二位這般親密,想起古禮中新婚夫婦才行‘上頭’之禮,故有此一說。”她語氣中的酸意顯而易見。
若是旁人,早與晴雯爭執起來。但麝月隻微微一笑,繼續手中的動作,“晴雯妹妹必是又輸了棋,來找二爺評理了?”
一句話點醒寶玉,“正是了!你準是又輸給麝月,才來這裏撒氣。”
晴雯被說中心事,跺腳道:“二爺偏心!怎知不是我贏了?”
“你若贏了,早滿世界嚷嚷去了,豈會這般安靜?”寶玉大笑。
晴雯語塞,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臨走前卻不忘回頭添一句:“麝月姐姐好手段,哄得二爺這般替你說話!”
麝月不動聲色地梳完最後一下,輕聲對寶玉道:“二爺何苦激她?晴雯性子直,並無惡意。”
寶玉歎道:“我豈不知?隻是她說話總這般尖刻,虧得是你,若換了旁人,早鬧到太太那裏去了。”
麝月但笑不語。她深知在這深宅大院中,鋒芒畢露未必是福。晴雯的直率固然可愛,卻也易招人嫉恨。而她自己的隱忍退讓,又何嚐不是一種生存的智慧?
數日後,芳官的幹娘何婆子又來生事。因著洗頭的小事,竟追打著芳官滿院子跑。
“小蹄子!用你的薔薇硝便是奢侈,用我親女兒的剩水便是委屈你了?”何婆子手持雞毛撣子,氣勢洶洶。
芳官邊跑邊哭訴:“那水渾濁不堪,如何洗得?分明是作踐人!”
襲人剛回來不久,正在房中休息,聞聲出來查看。見是何婆子,不禁皺眉,對身旁的麝月低聲道:“這婆子越發不像話了。你去打發她,我懶得與她費口舌。”
麝月領命上前,攔在何婆子麵前,“媽媽這是做什麽?在怡紅院裏打人,好大的規矩!”
何婆子見是麝月,氣勢稍減,但仍強辯道:“麝月姑娘有所不知,這蹄子太不知好歹...”
“我方才都聽見了。”麝月冷冷打斷,“媽媽用親女兒的剩水給芳官洗頭,本就不該。芳官不肯,媽媽非但不自省,反而動粗,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何婆子嘟囔道:“不過是小孩子家...”
“媽媽別忘了,芳官雖是唱戲出身,如今卻是正經丫鬟,與媽媽親女兒一般無二。”麝月聲音提高,“若是媽媽覺得戲子就該低人一等,不妨去太太跟前分辨分辨?看太太是否也這般認為?”
一提王夫人,何婆子頓時慌了神。誰不知道王夫人最重規矩,若知道她這般作踐芳官,少不了挨罰。
麝月趁勢又道:“媽媽在府上這些年,難道不知‘一碗水端平’的道理?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外人不會說何媽媽如何,隻會說我們怡紅院苛待下人。媽媽這是要往二爺臉上抹黑嗎?”
何婆子徹底軟了下來,“姑娘言重了,我怎敢...”
“既如此,媽媽向芳官賠個不是,此事便作罷。往後若再有不公,休怪我稟明太太,請她老人家定奪。”
何婆子隻得向芳官賠禮,灰溜溜地走了。芳官感激地望著麝月,欲言又止。
襲人在廊下遠遠看著,對身旁的寶玉道:“瞧見沒有?整個大觀園的丫鬟裏頭,若論說話在理,麝月數第二,沒人敢數第一。”
寶玉點頭,“難得她總是息事寧人,從不仗勢欺人。”
“正是這個理。”襲人若有所思,“麝月這丫頭,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心裏明鏡似的。該忍時忍,該爭時爭,分寸拿捏得極好。”
然而怡紅院的平靜並未持續太久。那年中秋過後,府中氣氛日漸緊張。賈母染恙,王夫人憂心忡忡,連帶著對下人也更加嚴苛。
一日清晨,王夫人突然駕臨怡紅院,說是要查檢丫鬟們的針線活計。晴雯正感風寒,勉強起身迎接,臉色蒼白,鬢發微亂。
王夫人一見便皺起眉頭,“好個病西施的模樣!平日裏便是這般伺候寶玉的?”
晴雯忙跪下回話:“奴婢不敢,隻因近日染恙,故...”
“好伶俐的口齒!”王夫人冷笑,“我聽說你在院裏作威作福,比主子還像主子,可有此事?”
晴雯頓時臉色煞白,“奴婢萬萬不敢...”
麝月在一旁心急如焚,卻不敢貿然插話。她知道定是有人在王夫人跟前進了讒言,此時越是求情,越會坐實晴雯的罪名。
果然,王夫人又道:“我還聽說,你教唆寶玉裝病逃學,可有此事?”
“絕無此事!”晴雯抬頭,眼中含淚,“奴婢雖愚鈍,卻萬萬不敢...”
“不敢?”王夫人猛地一拍桌子,“我看你敢得很!來人,把她帶下去,等我發落!”
幾個婆子上前將晴雯拖走。麝月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瞥見襲人站在王夫人身後,麵色蒼白卻一言不發,心中頓時了然。
事後得知,是墜兒的娘何婆子因前嫌,聯合幾個被晴雯責罰過的婆子,到王夫人跟前告了狀。加之王善保家的添油加醋,這才有了今日之禍。
當晚,麝月悄悄來到羈押晴雯的柴房,塞給看守婆子一錠銀子,才得入門內。
晴雯蜷在草堆上,麵容憔悴,見是麝月,苦笑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麝月將帶來的食物衣物放下,輕聲道:“何必說這等話?我若是來看笑話,何必冒險前來?”
晴雯沉默片刻,忽然落淚,“我自知性子不好,得罪人多,可從未有過害人之心。為何她們要這般害我?”
麝月為她理了理亂發,歎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太過耀眼,難免招人嫉恨。”
“襲人姐姐為何不替我說話?”晴雯哽咽道,“她明知我是冤枉的...”
麝月垂下眼簾,“她有她的難處。太太正在氣頭上,越是求情,越是火上澆油。”
晴雯抓住她的手,“好姐姐,我知你一向有主意,可能救我一救?”
月光從窗隙漏入,照在麝月臉上。她眼中閃過掙紮,最終化為無奈,“若是別的事,或可周旋。可這次...太太動了真怒,又有人證物證...”她不忍說下去。
晴雯鬆開手,慘笑道:“我明白了。橫豎是命該如此。”
三日後,晴雯被攆出賈府,據說病重不治,香消玉殞。怡紅院從此少了一份鮮活,多了一份沉寂。
晴雯去後,襲人病了一場。病中,她將麝月叫到榻前,啞聲道:“你是否覺得我冷酷無情,不肯為晴雯求情?”
麝月正在煎藥,聞言手上一頓,“姐姐必有苦衷。”
襲人長歎一聲,“太太最恨狐媚子,晴雯的模樣性情,正是她最忌憚的。我若求情,非但救不了她,反而會讓自己失寵。我...我不能不為自己打算。”
麝月沉默不語。她理解襲人的選擇,卻無法完全認同。在這深宅大院中,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存掙紮,有時不得不做出殘酷的選擇。
藥煎好了,麝月細心濾去藥渣,端到襲人麵前,“姐姐喝藥吧。過去的事,多想無益。”
襲人握住她的手,“如今晴雯不在了,你便是院裏第一得力的。他日若我也有個不是,還望你...”
“姐姐說哪裏話。”麝月輕聲打斷,“你好生養病才是正理。”
然而命運的齒輪從未停止轉動。賈府日漸衰敗,大觀園中的歡歌笑語漸漸遠去。抄家之後,寶玉失玉,變得癡癡傻傻,賈母薨逝,整個府第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這日,王夫人將襲人叫去,良久方回。襲人回來時雙目紅腫,顯然是哭過。
麝月正在整理寶玉的書籍,見狀忙迎上前,“姐姐這是怎麽了?”
襲人未語淚先流,“太太...太太要我離開賈府...”
麝月一驚,“這是為何?”
“賈府如今的光景,養不起這許多下人了。太太說,已為我找了好人家,是城南蔣家的公子,雖是續弦,但家底殷實,人品端正...”襲人泣不成聲,“我侍奉太太這些年,她終究為我打算了一回。”
麝月心中五味雜陳。她知襲人一心要做寶玉的姨娘,如今夢想成空,難免傷心。但換個角度想,能離開日漸衰敗的賈府,覓得良緣,未嚐不是好事。
“姐姐莫要悲傷,這是好事啊。”麝月柔聲勸道,“蔣家既是好人家,姐姐過去便是正頭夫妻,強過在這裏做姨娘。”
襲人抓住她的手,“可我放心不下寶玉,也放心不下你...我這一走,怡紅院就全靠你了。”
麝月苦笑,“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襲人出嫁那日,簡單而冷清。賈府已不複往日輝煌,連一頂像樣的花轎都備不齊。麝月將自己的積蓄塞給襲人,“姐姐拿著,好歹添些妝奩。”
襲人推辭不過,含淚收下。臨上轎前,她忽然道:“麝月,你記得那年端午,咱們一起編五彩繩嗎?”
麝月點頭,“記得。姐姐編得最好,二爺還誇你呢。”
“那時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襲人哽咽難言,最終隻道:“保重。”
轎簾落下,隔絕了兩個世界。麝月站在門口,久久沒有離去。怡紅院的老海棠樹在風中搖曳,落下幾片殘紅。
回到院中,寶玉正坐在廊下發呆。這些日子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大多時候隻是靜靜地坐著,如同失了魂的木偶。
“二爺,外麵風大,進屋吧。”麝月輕聲道。
寶玉抬頭看她,眼中有一瞬的清明,“她們都走了,是不是?”
麝月心中一酸,“二爺說什麽呢?我不是在這裏嗎?”
“晴雯走了,襲人也走了...”寶玉喃喃道,“下一個該是你了。”
麝月跪在他麵前,堅定道:“我不走,我永遠陪著二爺。”
寶玉卻笑了,那笑容蒼白而虛幻,“傻丫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忽然想起什麽,從懷中取出一支舊簪子,“這個給你。”
麝月接過,認出是晴雯生前常戴的那支竹節簪。
“晴雯去那日,我偷偷留下的。”寶玉眼中泛起淚光,“如今給你留著,算是個念想。”
麝月握緊簪子,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
賈府最終敗落了。樹倒猢猻散,昔日繁華如夢一場。丫鬟小廝們各自尋出路,有被發賣的,有自行逃走的,還有不堪屈辱自盡的。
王夫人臨去前,將麝月叫到跟前,“好孩子,這些年來委屈你了。如今賈府這般光景,不能再留你。我已托了璉二爺,為你尋了個好去處...”
麝月跪下來,磕了個頭,“謝太太恩典。但奴婢懇請太太,允許我留下照顧寶二爺。”
王夫人詫異道:“你這是何苦?寶玉如今這般光景,連他自己都顧不了,如何顧得了你?”
“奴婢不需要二爺顧我,我顧著二爺便是。”麝月語氣平靜卻堅定,“橫豎我無親無故,出去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留下,全當報答太太這些年的恩情。”
王夫人長歎一聲,終是應允了。
於是當賈府眾人四散離去,唯有麝月留在寶玉身邊。他們搬出大觀園,住在一處簡陋的小院裏。昔日錦衣玉食的寶二爺,如今粗茶淡飯度日;曾經仆從如雲的怡紅院大丫鬟,如今事事親力親為。
生活清苦,麝月卻從未後悔。每日裏,她為寶玉梳洗更衣,烹煮飯菜,還將院子整理得幹幹淨淨。閑時便讀詩書給寶玉聽,盡管他大多時候並無反應。
這日清晨,麝月為寶玉梳頭時,發現他鬢角已染霜華。鏡中的男子眼神空洞,再無昔日神采。
梳著梳著,寶玉忽然開口:“荼蘼花開了嗎?”
麝月手一頓,輕聲道:“還沒到季節呢。”
“等荼蘼花開,春天就該走了。”寶玉喃喃道,“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麝月眼中一熱,幾乎落淚。這是寶玉多日來第一次說出完整的話。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叩門聲。麝月開門一看,竟是多年未見的蔣玉菡和襲人。
襲人已是婦人打扮,見到麝月,頓時淚如雨下,“好妹妹,你怎麽...怎麽憔悴成這樣?”
麝月笑著將二人迎進屋,“姐姐說哪裏話,我很好。”
原來襲人嫁入蔣家後,一直惦記舊主。如今賈府事稍定,便求了丈夫前來探望。
蔣玉菡見屋內簡陋,不禁唏噓,“沒想到寶二爺竟落得這般光景。”他取出一些銀兩,“這些暫且貼補家用,日後若有所需,盡管開口。”
麝月推辭不過,隻得收下。襲人拉著她的手,低聲道:“好妹妹,如今你可願隨我去?蔣家雖不富貴,但多養一個人也是能的。”
麝月微笑著搖頭,“姐姐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已決意留下照顧二爺。”
“你這是何苦?”襲人急道,“難道要為他耽誤一生?”
麝月望向窗邊靜坐的寶玉,輕聲道:“這不是耽誤,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
送走襲人夫婦,麝月回到院中。不知何時,牆角的荼蘼竟悄悄綻開了幾朵小白花,香氣清淡,幾乎難以察覺。
寶玉忽然道:“花開了。”
麝月折下一枝,簪在鬢邊,“是啊,花開了。”
春風拂過,吹落幾片花瓣。麝月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夜晚,襲人說她是“開到荼蘼花事了”。如今看來,荼蘼開罷,春天雖逝,但生命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她扶起寶玉,柔聲道:“二爺,該用飯了。”
夕陽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要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荼蘼花開得悄無聲息,也落得悄無聲息。唯有經曆過繁華與荒涼的人懂得,平淡才是最大的福分。麝月看著身旁的寶玉,心中一片平靜。
她終於明白,不必爭搶,不必算計,隻要守住本心,自有天地容身之處。而這,或許就是生活最深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