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燈影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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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的冬夜,寒風卷著細雪,敲打著寧榮二府的朱門繡戶。榮國府西北角的下人院落裏,一盞油燈在窗紙上投下搖曳的影子,映出一個正對鏡梳妝的女子側影。
    燈姑娘拈起胭脂紙,輕輕含在唇間。鏡中的麵容嬌豔如三春桃李,眼波流轉間卻凝著經年不化的寒霜。她聽見裏間傳來丈夫多渾蟲如雷的鼾聲,嘴角扯出一絲譏誚的弧度。
    “姑娘真是愈發標致了。”小丫鬟捧著梳子怯怯道。
    燈姑娘不答,隻將一支鎏金點翠步搖斜插入鬢。這支步搖還是三年前賴大總管賞的,那時她還在賴家當差,名叫燈兒,是老太太跟前最得臉的四個大丫鬟之一。如今物是人非,她成了多姑娘,是個人人唾棄的淫婦。
    “你去睡吧。”她揮退丫鬟,獨自對鏡端詳。鏡中人眉眼依舊,可眼底那點靈光早已熄滅了。她想起昨夜賈璉在她身上時的嘴臉,那些男人總以為占了她便宜,卻不知在她眼裏,他們連街邊的野狗都不如。
    窗外忽然響起三聲貓叫。燈姑娘吹熄了燈,披上鬥篷悄步而出。黑暗中有人拉住她的手,塞過來一隻沉甸甸的荷包。她聞得到對方身上的酒氣和麝香味,是東府賈珍的心腹小廝。
    “二爺讓你明晚過去。”那聲音貼著耳朵說。
    燈姑娘掂了掂荷包,輕笑道:“告訴你家二爺,我要雙倍。”
    回來時多渾蟲醒了,正就著冷羊肉喝酒,見她進來眯著眼笑:“又得手了?分你爺幾個錢花花。”
    她將荷包扔過去,看也不看丈夫那張浮腫的臉。三年前賴大奶奶將她配給這個廚子時,笑著說這是樁好姻緣。隻有她知道,那是因為賴大爺某夜摸進她房裏,被她用剪刀劃破了手臂。
    “賤婢!既不肯從,就配給最下賤的去!”賴大奶奶的耳光落在臉上時,她反而笑了。多渾蟲算什麽?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主子,這個醉鬼反倒幹淨些。
    次日黃昏開始落雪。燈姑娘特意穿了件水紅綾襖,沿著抄手遊廊往東府去。路上遇見周瑞家的,那婆子故意別過臉去,卻在她走過時狠狠啐了一口。
    “老虔婆。”燈姑娘心裏冷笑,“你女婿在炕上時,可比你女兒會叫多了。”
    賈珍的私宅藏在寧國府後巷,她從角門進去,早有婆子等著引路。屋裏暖香撲鼻,賈珍穿著家常錦袍靠在炕上,見她進來便笑:“燈兒如今越發難請了。”
    她自行倒了杯酒吃:“二爺知道,我如今是忙人。”
    話裏有話。賈珍如何聽不出,卻也不惱,隻拉她到身邊坐下:“好個燈兒,當初在賴家時,倒沒看出這般潑辣。”
    他的手探進她衣襟,燈姑娘卻格開了:“先給錢。”
    賈珍大笑,扔出個金錁子。燈姑娘掂了掂,這才任他動作。帳幔落下時,她睜眼看著頂棚上的纏枝蓮紋,想起第一次被賴大爺壓在身下時,也是這樣的花紋。那夜她咬破了嘴唇,血滴在枕頭上像朵紅梅。
    結束後賈珍鼾聲如雷。燈姑娘悄悄起身,從炕桌下摸出個小冊子,就著燭光用眉筆添了幾行字。這是她的“賬本”,記錄著每個男人的隱秘:賈珍左臀有塊胎記,賈璉腰側有顆黑痣,林之孝慣用西域春藥...
    忽然窗外人影一閃。燈姑娘吹熄蠟燭,握緊發簪喝道:“誰?”
    多渾蟲跌跌撞撞推門進來,酒氣熏天:“好媳婦,爺來接你...”
    賈珍被驚醒,怒喝道:“滾出去!”
    多渾蟲竟真的滾了,臨走還順走了桌上的酒壺。燈姑娘看著丈夫猥瑣的背影,忽然笑出聲來。在這個吃人的地方,做個沒心沒肺的醉鬼又何嚐不是種活法?
    回去時雪已深了。燈姑娘踩著積雪,聽見遠處傳來笙歌之聲。那是寶玉院裏在開詩社,那些小姐姑娘們正在吟風弄月。她想起晴雯——那個和她一樣從賴家出來的丫頭,此刻定是在給寶玉磨墨鋪紙。
    “傻丫頭。”燈姑娘喃喃道,“終究和我一樣...”
    話音未落,忽見假山後轉出個人影。璉二爺裹著貂裘,笑嘻嘻攔住去路:“好燈兒,讓我想了一整天。”
    燈姑娘任他摟著,手指卻悄悄伸進他袖袋,摸出一方繡著蘭花的手帕——是平姐的物件。賈璉渾然不覺,隻顧著啃她脖子。
    “二爺慢些。”燈姑娘偏頭躲開,“讓人看見不好。”
    “看見又如何?”賈璉喘著氣,“那母夜叉如今懷著身子,管我不著...”
    燈姑娘心裏冷笑。鳳姐兒何等人物,竟嫁了這麽個東西。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園子裏撞見鳳姐,那位璉二奶奶眼神如刀地掃過她,卻什麽也沒說。
    完事後賈璉係著腰帶道:“明日老太太賞梅,你躲遠些,別衝撞了女眷。”
    燈姑娘整理著鬢發笑:“二爺放心,我自有去處。”
    她確實有去處。第二天當賈府女眷們在梅林飲酒作詩時,燈姑娘正在趙姨娘房裏。那婦人哭哭啼啼地說著王夫人如何克扣月例,燈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眼睛卻瞟著窗外走過的賈環。
    “...那起子黑心肝的,遲早有報應!”趙姨娘咬牙切齒。
    燈姑娘忽然道:“我聽說環哥兒前日被老爺打了?”
    趙姨娘立刻炸了:“還不是寶玉挑唆的!那小婦養的...”
    燈姑娘起身告辭。經過賈環窗前時,她故意落下條帕子。那少年果然撿了,夜裏就摸到了她房裏。燈姑娘吹了燈,在黑暗中引導著生澀的少年。當賈環在她身上發抖時,她心裏想的卻是王夫人知道後的表情。
    如此過了數月,燈姑娘的“戰利品”越來越多。有時她清晨對鏡梳妝,會恍惚覺得鏡中人陌生得很。那個叫燈兒的丫頭早已死了,現在是多姑娘——個人盡可夫的淫婦。
    轉年春天,園子裏桃花開時,燈姑娘聽見了個消息:晴雯被攆出去了,說是勾引寶玉。她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笑出眼淚。看呐,這就是賈府,幹淨的人終究待不住。
    夜裏她拎著食盒找到晴雯姑舅家。那丫頭病得奄奄一息,見到她時眼神警惕:“你來做什麽?”
    “看你死沒死。”燈姑娘放下粥菜,“吃吧,沒下毒。”
    晴雯不動:“你們巴不得我死。”
    燈姑娘自己舀了勺粥吃下:“傻丫頭,咱倆一樣是賴家出來的,我害你作甚?”
    兩個女人默默對坐。燈姑娘看著晴雯蒼白的臉,忽然道:“當初在賴家時,老太太說你針線最好,要留給寶玉的。”
    晴雯眼圈紅了:“如今說這些做什麽...”
    窗外忽然傳來寶玉的聲音。燈姑娘閃身躲到簾後,看那公子哥兒哭著抓住晴雯的手。她心裏莫名一酸,正要悄悄離開,卻聽見腳步聲近——多渾蟲喝酒回來了。
    “好呀!偷漢子偷到家裏來了!”多渾蟲嚷嚷著要打寶玉。
    燈姑娘立刻掀簾而出,一把揪住丈夫耳朵:“胡唚什麽!寶二爺來看病人,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多渾蟲酒醒了大半,訕訕退下。燈姑娘轉向目瞪口呆的寶玉,輕描淡寫道:“二爺快回去吧,這裏不是您呆的地方。”
    寶玉走後,晴雯忽然道:“你為何...”
    “可知人的嘴概聽不得的。”燈姑娘望著窗外夜色,“可知天委屈事也不少。”
    她說得平淡,晴雯卻怔怔落下淚來。燈姑娘也不勸,自顧自倒了杯冷酒吃。苦酒入喉,她想起很多事:第一次被賴大爺欺負後跳井的珍珠,被賈璉玩弄後嫁人的小鸞,還有眼前這個快要死了的晴雯...
    離開時天已蒙蒙亮。燈姑娘走在空蕩的街上,忽然聽見榮國府方向傳來鍾聲——老太妃薨了。她停住腳步,望著那片巍峨府邸笑了笑。
    如今這賈府上下,從老爺到小廝,哪個沒在她裙下躺過?那些太太奶奶們鄙夷她唾棄她,卻不知她們的丈夫兒子在她這裏何等不堪。究竟誰更髒些?
    雪又下了起來。燈姑娘裹緊衣裳,一步步走向那座吃人的府邸。路還長,她的戰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