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聰明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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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國府的戲台子上正唱《牡丹亭》,小旦水袖輕揚,唱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時,賈母不禁拭了拭眼角。鳳姐忙遞上熱毛巾,笑道:“老太太真是菩薩心腸,看戲都這般動情。”
    至晚散時,賈母特地留下扮小旦和小醜的兩個孩子。燭光下,那小旦才十一歲,怯生生站在那兒,確實可憐見。賈母令人拿肉果賞錢,鳳姐忽然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
    話一出口,寶釵便知不妥,隻抿嘴一笑。湘雲心直口快,接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急得直使眼色,眾人卻都已笑說果然像。
    鳳姐原想著逗個趣,見黛玉霎時白了臉,才知闖了禍。夜裏回房,平兒邊給她捶腿邊道:“何苦來,明知林姑娘心思重...”
    鳳姐啐道:“不過一句玩笑話,也值得你們這般計較?”話雖如此,心裏卻懊惱。她王熙鳳何時這般不謹慎了?細想來,近日竟是一樁接一樁的糊塗事。
    前兒邢夫人來找她商量娶鴛鴦的事,她竟脫口道:“老太太離了鴛鴦,飯都吃不下,太太別打這主意。”邢夫人當時就沉了臉:“我竟不知,兒媳婦倒管教起婆婆來了。”
    此刻回想,鳳姐驚出一身冷汗。邢夫人再不得寵,也是朝廷誥命夫人,賈赦的正室。她那些話,句句都在戳婆婆的心窩子。
    “平兒,取那對翡翠鐲子來,明兒給太太送去。”鳳姐揉著太陽穴,“就說我得了個新鮮物事,請太太鑒賞。”
    平兒應聲去了,心裏卻明白:這是找補來了。可惜有些裂痕,不是金銀能修補的。
    果然次日請安時,邢夫人收了鐲子,笑容卻比往日更冷三分:“難為你惦記著我。隻是我年紀大了,戴不得這些鮮亮東西,倒像是老妖精了。”一句話說得鳳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從邢夫人處出來,恰遇尤氏進園子來尋惜春說話。鳳姐想起尤二姐的事,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故意揚聲道:“喲,珍大嫂子真是好興致,自家後院起火還有閑心串門子?”
    尤氏站定了,臉色白了又紅。這位寧國府女主人雖是續弦,到底是一品誥命夫人。此刻被鳳姐當眾羞辱,竟氣得渾身發抖:“璉二奶奶說話好沒道理!什麽起火不起火的...”
    “我說什麽,嫂子心裏明白。”鳳姐冷笑,“有些人看著老實,專會往小叔子房裏塞人。如今鬧出人命來,倒裝起無辜了。”
    這番話可謂惡毒。尤二姐之死,原不是尤氏的主意,此刻卻被鳳姐一盆髒水潑上來。四下裏的丫鬟婆子都豎著耳朵聽,尤氏眼圈一紅,扭身就走。
    平兒急得拉鳳姐衣袖:“奶奶何苦來?珍大奶奶好歹是族長夫人...”
    “我怕她不成?”鳳姐甩開手,“一個填房,也配在我跟前擺架子?”
    話雖如此,心裏卻莫名發虛。這些年她仗著賈母寵愛,王夫人倚重,把同輩的媳婦們都得罪遍了。如今細細想來,竟沒一個真心相交的。
    這日正在房裏算賬,旺兒媳婦來報:張華那邊又鬧起來了,說要告到都察院去。
    鳳姐柳眉倒豎:“他敢!不過是個破落戶,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說著就要吩咐人去打點衙門。
    平兒噗通跪下:“奶奶三思!這事鬧到公堂上,咱們府裏的臉麵往哪擱?二爺的前程還要不要了?”
    鳳姐一怔。她原隻想著整治尤二姐的舊事,竟忘了張華若是真告起來,告的是賈璉國喪期間納妾。這罪名可大可小,萬一被對頭利用...
    “那你說如何?”鳳姐煩躁地撥弄算盤。
    平兒低聲道:“不如給些銀子,打發張華遠走高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鳳姐卻咽不下這口氣。想起尤二姐死後賈璉抱著屍體哭的模樣,她就恨得牙癢:“我偏要鬧大,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賤人是怎麽死的!”
    於是不但不打點,反而暗中使人挑唆張華去告。等賈璉得知時,狀紙已經遞到了都察院。
    是夜,賈璉第一次對鳳姐動了手。
    “毒婦!你是要我們賈家滿門抄斬才甘心嗎?”賈璉揪著她的衣領,眼睛血紅,“我的前程在你眼裏就這麽不值錢?”
    鳳姐從未見過丈夫這般模樣。往常兩人吵架,賈璉總是讓她三分。此刻卻像是真要掐死她一般。
    “我...我是氣不過...”鳳姐終於怕了。
    “氣不過?”賈璉甩開她,冷笑,“你氣不過,就要拉全家陪葬?王熙鳳,我告訴你,若是這事牽連到父親和珍大哥,你死十次都不夠賠!”
    賈璉摔門而去。鳳姐癱坐在地,平兒忙來扶她,卻被推開。
    燭火跳躍著,映出她蒼白的麵容。這些年,她管家理事,克扣月錢放印子錢,打壓妾室整治奴才,哪一樁不是做得滴水不漏?怎麽如今,竟一步步走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她想起白日裏黛玉來看她,說是送新做的香囊,其實眼神裏帶著擔憂。
    “鳳姐姐近日氣色不好,可是累了?”黛玉輕聲細語,“有時候我在想,咱們女子在這深宅大院裏,爭來爭去究竟為何呢?”
    當時她不以為然,此刻卻品出滋味來。黛玉那般孤高的人,居然都看出她的困境了。
    次日清晨,鳳姐特意早起去給賈母請安。路上遇見探春,三姑娘竟繞道而行。鳳姐心裏一刺,強笑著上前:“三妹妹這是往哪裏去?”
    探春淡淡行禮:“去給姨娘抄經。”說罷就要走。
    鳳姐拉住她:“好妹妹,連你也厭了我不成?”
    探春沉默片刻,道:“二嫂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昨日琴姑娘來辭行,說史家要接她回去住些時日。我恍惚聽見,是湘雲姐姐說的,咱們府裏...鬧得不像話了。”
    鳳姐頓時臉色煞白。史湘雲最是快人快語,連她都這麽說,可見外頭風言風語已經傳到什麽地步。
    賈母房裏卻是一片和樂。寶玉正說笑話逗老太太開心,見她來了,笑容淡了幾分:“鳳姐姐來了。”
    鳳姐心中酸楚,強笑著上前伺候。賈母拍拍她的手:“聽說你近日身子不好,這些事讓丫頭們做就是了。”
    正說著,邢夫人和尤氏一同來了。兩人見了鳳姐,倒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可那眼神裏的疏離,分明比罵她還要難受。
    王夫人最後到的,看了鳳姐一眼,淡淡道:“你璉二哥哥昨晚歇在衙門了?聽說都察院接了樁案子,與咱們家有些關係。”
    滿屋子人都靜下來。鳳姐手一抖,茶盞差點摔了。
    從賈母處出來,鳳姐隻覺得頭重腳輕。平兒扶著她,低聲道:“奶奶且寬心,二爺已經去打點了...”
    話未說完,就見周瑞家的急匆匆走來:“奶奶,不好了!張華在牢裏上吊了!”
    鳳姐眼前一黑。
    雖然人救了下來,可這事卻鬧得更大了。都察院派了人來查問,賈璉連日不歸家,賈赦那邊也傳話來斥責鳳姐“婦人之見,貽害無窮”。
    最讓鳳姐心驚的是,這日傍晚,賈母親自來了她房裏。
    老太太坐著吃了半盞茶,緩緩道:“鳳哥兒,你可知我為何最疼你?”
    鳳姐跪在地上,淚如雨下:“孫媳不知...”
    “因為你最像我年輕時候。”賈母歎息,“要強,能幹,眼睛裏揉不得沙子。可你要知道,咱們女人家,有時候太要強了,反倒害了自己。”
    賈母走後,鳳姐獨自坐在窗前。夕陽西下,天邊晚霞如血。她想起那年剛嫁進來,賈璉牽著她的手說:“娘子這般伶俐,是我的福氣。”
    又想起用黛玉比戲子那天,黛玉蒼白的臉。其實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可為什麽就是要說呢?仿佛隻有刺痛別人,才能證明自己存在。
    平兒悄悄進來,為她披上鬥篷:“奶奶,起風了。”
    鳳姐喃喃道:“平兒,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平兒沉默良久,輕聲道:“奶奶不是蠢,是太聰明了。聰明到以為所有人都能被算計,所有事都能被掌控。”
    鳳姐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忽然想起小時候聽戲,有一句唱詞:“聰明反被聰明誤,反送了卿卿性命。”
    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