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金絲雀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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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二姐坐在小花枝巷私宅的窗邊,指尖輕撫過才繡了一半的嬰孩肚兜。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已是入秋時分,院裏的幾株秋海棠開得正盛,可她隻覺得渾身發冷。
    “二奶奶,璉二爺來了。”小丫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尤二姐忙起身相迎,還未站定,賈璉已經大步跨進門來,臉上帶著罕見的喜色。
    “好消息!”他握住尤二姐微涼的雙手,“父親已經打點妥當,明日便可接你入府了!”
    尤二姐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入賈府——這是她數月來夢寐以求的事。自打委身賈璉那日起,她便盼著有朝一日能名正言順成為賈家的人,不再做這外室見不得光的女子。可如今機會擺在眼前,她卻又莫名惶惑起來。
    “這般匆忙?”她低聲問,目光不自覺飄向尚未繡完的肚兜。
    賈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笑意更深“正好!將這孩子生在府裏,豈不更加名正言順?你放心,一切我都打點好了,鳳姐兒那邊我也說通了,她答應好好待你。”
    尤二姐垂眸不語。王熙鳳的賢名在外,可她總覺得那笑容背後藏著什麽。然而這疑慮很快被賈璉溫暖的懷抱驅散——她太渴望一個安穩的歸宿了。
    “都聽二爺安排。”她最終輕聲道。
    次日清晨,賈府派來的轎子準時到了小花枝巷外。尤二姐隻帶了兩個貼身丫鬟和幾件簡單行李,那些賈璉往日送的珠寶首飾,她大半留在匣中,隻揀了幾樣素淨的戴上。
    賈璉親自扶她上轎,在她耳邊低語“晚間我便回府看你。”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光線。尤二姐攥緊手中的絹帕,心跳如擂鼓。
    轎子從角門入府,並未走正門。尤二姐心下微沉,卻很快安慰自己畢竟是妾室,規矩如此。
    王熙鳳早已候在院內。見尤二姐下轎,她立刻迎上來,笑容滿麵地挽住尤二姐的手“好妹妹,可把你盼來了!這一路辛苦?快隨我來,早就給你備好了住處。”
    鳳姐的手很暖,話語親切,可尤二姐卻莫名感到那溫暖下的寒意。她勉強笑著應答,隨鳳姐穿過幾重回廊,來到一處僻靜小院。
    院子收拾得幹淨整齊,陳設卻簡單得近乎簡陋,與賈府的富貴氣象很不相稱。
    “妹妹暫且在此安頓,”鳳姐笑道,“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告訴善姐——她是我撥來伺候你的丫鬟。”
    一個穿著體麵的丫鬟應聲上前,朝尤二姐行了一禮,目光卻帶著不易察覺的輕蔑。
    等鳳姐離去,尤二姐才稍稍放鬆緊繃的神經。善姐卻不客氣地開口“二奶奶既來了,就該懂府裏的規矩。我們奶奶心善,可底下人眼睛都亮著呢。”
    尤二姐怔了怔,心下惻然,卻隻溫聲道“我初來乍到,還請姐姐多指點。”
    善姐輕哼一聲,不再多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尤二姐漸漸發覺自己仿佛被困在無形的牢籠中。鳳姐表麵上待她親厚,吃穿用度一概不缺,可派來的下人個個陽奉陰違。善姐更是變本加厲,言語間盡是譏諷。
    “二奶奶不是正經奶奶,能有這般待遇已是造化,”善姐一邊擺弄著幾樣簡單菜式,一邊嗤笑,“我們奶奶是古今少有的賢良人,若換了別人,早把你丟在外頭自生自滅了。”
    尤二姐垂下眼簾,默默咽下委屈。她總想著忍耐一時,待生下孩子,處境自然會好轉。偶爾賈璉來看她,她也隻揀好話說,不敢透露半分艱辛。
    這日清晨,尤二姐正對鏡梳妝,忽見鏡中映出個陌生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身著豔裝,眉目間盡是戾氣。
    “喲,這就是璉二爺新納的嬌妾?”女子聲音尖利,“果然有幾分姿色,難怪迷得二爺神魂顛倒。”
    尤二姐慌忙起身“不知姐姐是?”
    “我是秋桐,大老爺賞給璉二爺的人。”女子傲然道,目光如刀般刮過尤二姐全身,“別以為有張漂亮臉蛋就了不起,這府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兒!”
    尤二姐正要答話,善姐卻突然進門,朝秋桐使了個眼色,笑道“秋桐姐姐怎麽得空來了?我們二奶奶身子不適,正要歇息呢。”
    秋桐會意,冷笑一聲“既如此,我就不打擾了。橫豎來日方長,有的是工夫親近。”
    待秋桐離去,尤二姐終於忍不住問善姐“這秋桐是何人?為何對我這般敵意?”
    善姐皮笑肉不笑“秋桐姐姐是大老爺跟前的人,性子直爽些也是有的。二奶奶放寬心便是。”
    尤二姐心下愈發不安。當晚賈璉來時,她試探著問起秋桐。
    賈璉不以為意“父親賞的侍妾罷了,你不必理會她。倒是你,近日臉色不大好,可是有什麽不順心?”
    尤二姐張了張口,最終卻隻是搖頭“一切都好,勞二爺掛心。”
    她不是不想說,是不敢說。每每話到嘴邊,就想起善姐的警告“二奶奶若想到爺們跟前告狀,還是省省罷。爺們最厭煩後宅爭鬥,若惹惱了二爺,吃虧的還是二奶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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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又過了半月,尤二姐的處境越發艱難。秋桐幾乎日日來找茬,罵她是“狐狸精”“不知廉恥”。下人們見風使舵,連日常用度也開始克扣。隆冬將至,送來的炭火卻總是不夠暖,飯菜也常常是冷的。
    唯一讓尤二姐欣慰的是,腹中孩兒很健康。每當感受到胎動,她就覺得一切委屈都值得忍受。
    這日雪後初晴,尤二姐想到院中走走,卻被告知鳳姐吩咐了,為保胎孕,不宜外出。
    “我們奶奶特意請了太醫給二奶奶調理身子,”善姐板著臉道,“二奶奶還是安生待在房裏為好。”
    尤二姐怔怔望著窗外那片被陽光照得發亮的雪地,忽然無比想念小花枝巷那個小院。在那裏,她至少可以自由地散步、曬太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軟禁在方寸之地。
    “我想見見璉二爺。”她輕聲說。
    善姐嗤笑“二爺公務繁忙,哪是說見就見的?二奶奶安心養胎便是,別整日想些有的沒的。”
    正當尤二姐幾乎要絕望時,轉機意外地來了。
    那日鳳姐忽然帶了許多補品前來,笑容比往日更加親切“好妹妹,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都是上好的阿膠、人參,最是補氣血的。”
    尤二姐受寵若驚,連忙起身相迎。
    鳳姐按住她,親自舀了一碗參湯遞過來“快趁熱喝了。你如今是雙身子的人,千萬要保重。”
    湯很暖,尤二姐小口喝著,久違的溫暖從喉間一直蔓延到心底。或許真是自己多心了,鳳姐待她到底是真誠的。
    “多謝姐姐掛心。”她由衷道。
    鳳姐笑意更深“說什麽客氣話!你我既然共事一夫,便該親如姐妹才是。”說著,她忽然壓低聲音,“隻是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妹妹——那秋桐近日越發猖狂,我聽說她要在飲食裏做手腳,害你和腹中孩兒呢!”
    尤二姐手一抖,湯碗險些摔在地上“這這可如何是好?”
    “妹妹莫慌,”鳳姐拍拍她的手,“我已經想好對策。明日我便稟明老太太,說秋桐行為不端,衝撞了你的胎氣。屆時自有家法處置她。”
    尤二姐感激涕零,連聲道謝。
    鳳姐又道“隻是空口無憑,須得有些證據。不如這樣——明日你便裝作不適,我請太醫來診脈,就說你動了胎氣。如此便可坐實秋桐的罪過。”
    尤二姐不疑有他,點頭應下。
    次日,她依計行事,果然引得賈府一陣忙亂。太醫來看過,說是憂思過度所致,開了安胎的方子。賈母得知後大怒,當即要責罰秋桐。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尤二姐意料。
    秋桐被傳到賈母跟前,不但不認罪,反而哭訴自己是冤枉的“老太太明鑒!我平日雖與二奶奶有些口角,卻萬萬不敢害她性命啊!倒是二奶奶自己”
    她忽然噤聲,似有難言之隱。
    賈母厲聲道“有什麽話就說!”
    秋桐偷眼看鳳姐,得到默許後才繼續道“二奶奶自從有孕後,時常暗自垂淚。我曾聽她說說這孩子未必是二爺的,所以日夜憂心”
    尤二姐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她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賈母臉色驟變,目光銳利地射向尤二姐“此話當真?”
    “兒媳不敢妄言,”秋桐叩頭,“府中下人大都聽過此類風言風語,隻是不敢稟告老太太罷了。”
    鳳姐適時開口“母親息怒!我想二妹妹斷不是這樣的人,其中必有誤會。”她轉向尤二姐,語氣溫和,“好妹妹,你不如就將實情說出來,也免得大家猜疑。”
    尤二姐百口莫辯,隻顫聲道“我我沒有”
    賈母冷哼一聲,吩咐道“既然如此,就先禁足院中,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出入!待查明真相再做發落。”
    自此,尤二姐徹底成了籠中鳥。除了送飯的下人,再無人來看她。就連賈璉,也因流言蜚語而疏遠了她。
    寒冬越發凜冽,炭火供應時斷時續。尤二姐夜夜難以安眠,既委屈又恐懼。她終於明白自己落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卻為時已晚。
    這夜雪下得極大,北風呼嘯著穿過庭院。尤二姐蜷縮在單薄的被褥裏,隻覺得渾身發冷。腹中忽然一陣劇痛,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來人來人啊”她虛弱地呼喚,卻無人應答。
    痛楚越來越劇烈,尤二姐掙紮著爬下床,想到門口求救。然而剛站起身,就感到腿間一陣濕熱——低頭看去,殷紅的血正順著裙擺滴落在地。
    她驚恐地瞪大雙眼,用盡最後力氣拍打房門“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門外終於傳來腳步聲,卻是善姐冷冰冰的聲音“大半夜的吵什麽?安生些罷!”
    “善姐,求求你我見紅了請個大夫來”尤二姐哀聲懇求。
    善姐沉默片刻,才道“等著,我去回稟奶奶。”
    時間一點點流逝,尤二姐的意識逐漸模糊。她仿佛又回到小花枝巷的陽光裏,賈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腹部,笑著說要給孩子取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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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房門終於被推開時,尤二姐已經氣息奄奄。朦朧中,她看到平兒焦急的麵容,感到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她的。
    “二奶奶!堅持住,大夫馬上就來了!”平兒的聲音帶著哭腔。
    尤二姐想說什麽,卻隻吐出一口鮮血。最後的意識裏,她聽到嬰兒微弱的哭聲,很遠,又很近
    次日清晨,雪停了。
    賈璉匆匆趕回府中,得到的卻是尤二姐難產而亡的消息。他怔怔地站在那間冰冷的客房外,看著下人們進進出出收拾殘局。
    鳳姐抹著眼淚走來“都是我不好,沒照看好妹妹”
    賈璉不答,目光落在隨後走出的平兒身上。平兒懷中抱著個繈褓,麵色悲戚。
    “是個哥兒,”平兒低聲道,“可惜沒氣多久,就隨他娘去了。”
    賈璉踉蹌一步,扶住廊柱才站穩。他忽然想起尤二姐在小花枝巷時,曾繡過一個嬰孩肚兜,上麵是並蒂蓮花的圖樣——她說寓意兄弟和睦,家庭美滿。
    鳳姐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已經請示過老太太了,說是按妾禮發喪便是。畢竟死得不光彩”
    “不必了。”賈璉突然道。
    鳳姐一愣“什麽?”
    賈璉望向那扇敞開的房門,恍惚間似乎又看到尤二姐坐在窗邊繡花的側影,陽光溫柔地描摹著她的輪廓。
    “我說不必了,”他重複道,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就按她的心意,送回小花枝巷安葬吧。”
    那裏至少還有陽光和自由。
    雪又悄悄下了起來,覆蓋了賈府朱牆內的所有汙穢與悲哀。而在那間冰冷的客房裏,一隻未完成的嬰孩肚兜靜靜躺在角落,上麵的並蒂蓮花隻繡了一半,永遠沒有完成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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