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金釵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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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金釧之死
    盛夏的榮國府,午後格外靜謐。王夫人躺在涼榻上小憩,金釧跪在踏腳上輕輕捶腿。窗外蟬鳴聒噪,室內隻有冰鑒散發的絲絲涼氣和若有若無的沉香。
    寶玉躡手躡腳地溜進來,看見母親似乎睡著了,便湊到金釧耳邊說“明兒我跟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抿嘴一笑,並不睜眼,隻低聲道“你急什麽?‘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她原是句玩笑話,卻不料王夫人突然翻身坐起,照著她臉上就是一記耳光。
    “下作小娼婦!”王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金釧撲通跪地,臉色煞白“太太恕罪,我再不敢了!”
    王夫人卻絲毫不容情麵,當即喚來管家媳婦,要將金釧攆出去。任憑金釧如何磕頭求饒,王夫人隻是鐵青著臉不為所動。寶玉早嚇得一溜煙跑了。
    三日後,噩耗傳來——金釧跳井自盡了。
    王夫人坐在炕上抹淚,對前來請安的寶釵哭訴“那孩子跟了我十來年,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誰知她竟這般糊塗!”
    寶釵溫聲勸慰“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腳掉下去的。”
    王夫人歎道“話雖如此,我到底心裏不安。”
    “姨娘不必念念於茲。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點頭,忽然想起什麽“正要給她做兩套新衣裳妝裹,偏生這幾日裁縫忙不過來。”
    寶釵立即道“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著的時候,也常穿我的舊衣裳,身量都差不多。”
    王夫人握著寶釵的手,眼圈又紅了“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到。”
    二 舊衣新葬
    寶釵回到梨香院,吩咐鶯兒開箱取那兩套新衣。那是淺碧色和鵝黃色的兩套衫裙,用的是上好的杭綢,原是預備著過節穿的。
    鶯兒有些舍不得“姑娘好容易做的新衣裳,一次還沒上過身呢。” 寶釵淡淡道“橫豎放著也是放著,給了她去罷。” 鶯兒嘟囔道“金釧不過是個丫頭,也配穿姑娘的衣裳?” 寶釵瞥了她一眼,鶯兒立刻不敢多言,默默包好衣服。
    金釧入殮那日,寶釵遠遠看著。那具被井水泡得發白的身體套在她嶄新的衣裳裏,顯得格外刺目。金釧的手腕上還戴著那隻熟悉的蝦須鐲,那是王夫人去年賞的。釧與釵,都是金銀首飾,都是妝點容顏的物件,也都離不開一個“金”字。
    寶釵忽然覺得一陣寒意。金釧活著時穿她的舊衣,死了竟穿她的新衣離去,這般糾纏不清,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數。
    王夫人站在井邊垂淚,看上去悲痛欲絕。府裏下人們都在竊竊私語“太太待金釧真是沒得說,比親閨女還疼呢!” 隻有寶釵看得分明——那眼淚裏,七分是怕擔惡名,二分是自憐自艾,唯獨剩下一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為金釧而流。
    回到房中,寶釵獨坐出神。她想起金釧生前常來梨香院送東西,有時是王夫人賞的點心,有時是宮裏頭賜的絹花。金釧總愛試穿她的衣裳,兩人身量相仿,穿起來都合身。 “姑娘的衣裳真好看,”金釧曾對著銅鏡左照右照,眼中滿是豔羨,“我若能天天穿這樣的衣裳,死也值了。” 誰知一語成讖。
    三 如母如女
    金釧死後,王夫人待寶釵越發親厚。今日送一碗冰糖燕窩,明日贈一匹雲錦妝花緞,逢人便誇“寶丫頭穩重懂事,比我那兩個孽障強多了!”
    這日又請寶釵過來吃茶,說起寶玉近日不肯好好讀書,王夫人愁容滿麵“若有你這樣一個親妹妹時常勸著,或許還能聽進去幾句。”
    寶釵會意,卻隻微笑“寶兄弟天資聰穎,不過貪玩些。男孩子這個年紀都是如此的,姨娘不必過於憂慮。”
    王夫人拉著她的手歎道“我如今隻剩這一個指望,若他不能成才,我往後依靠誰去?你雖不是我生的,卻比迎春、探春更知我的心。”
    寶釵低眉順眼“姨娘說哪裏話,能得姨娘青眼,是我的福分。”
    出了王夫人院子,鶯兒小聲說“太太待姑娘真好,比對林姑娘還親近呢。” 寶釵不語,隻抬頭望天。烈日當空,晃得人睜不開眼,她卻無端想起那口幽深的井。
    過了幾日,寶玉又來尋寶釵說話,提起金釧,不禁唏噓“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那日若不是我”
    寶釵打斷他“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麽?你隻記得這個教訓,往後言行謹慎些便是對得起她了。”說著取出才做的針線,“這是我給你繡的筆袋,上麵的勸學詩是我親手寫的。你如今也該收收心,好生讀書上進才是。”
    寶玉接過筆袋,見上麵用工楷繡著“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頓時興致索然,勉強道謝便告辭了。
    鶯兒不解“姑娘何苦又招他不自在?” 寶釵望著寶玉遠去的背影,輕聲道“我既然受了姨娘托付,自然要盡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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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枯井微瀾
    轉眼到了年下,府裏忙著準備過年。這日王夫人請薛姨媽過府說話,寶釵作陪。
    王夫人說起各家兒女婚事,歎道“可惜我家沒有這個福氣,要不真想留寶丫頭做媳婦呢。” 薛姨媽笑道“她哪有這個造化?能得夫人疼愛,時常過來走動走動,就是她的造化了。”
    寶釵低頭剝著橘子,指尖染上橙黃的汁液,黏膩膩的。她忽然想起金釧腕上那隻蝦須鐲,也是這般金燦燦的顏色。
    午後王夫人歇息,寶釵獨自在園中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那口井邊,井台積雪尚未融化,白得刺眼。她俯身望去,井水深黑,映出一張模糊的臉。
    “姑娘小心腳下。”身後突然傳來聲音。 寶釵一驚,回頭見是黛玉,勉強笑道“你怎麽來了?” 黛玉裹著大紅猩猩氈鬥篷,臉色蒼白,更顯得弱不勝衣“我看見你往這邊來,怕你怕你滑倒。”
    兩人並肩往回走,黛玉忽然問“你可知金釧為什麽跳井?” 寶釵神色不變“失足落水罷了,怎麽你也信那些閑話?” 黛玉輕笑一聲“好一個‘失足落水’。那日寶玉被老爺打,不也為這個?”
    寶釵停住腳步,正色道“顰兒,這些話不是你該說的。傳出去於你無益,於寶玉更無益。” 黛玉眼圈一紅“我自是比不上你會做人。”說罷轉身便走。
    寶釵望著她單薄的背影,想起王夫人昨日的話“黛玉那孩子身子弱,性子又左,將來不知哪個婆家敢要。”語氣裏的嫌棄,與當初說“金釧比女兒還親”時如出一轍。
    五, 婚宴之後
    寶玉最終娶了寶釵。大紅喜燭高燒,蓋頭掀開時,寶玉眼中卻無喜色。 “姐姐,”他仍用舊時稱呼,“委屈你了。” 寶釵微笑“這話從何說起?” 寶玉望著窗上大紅喜字,喃喃道“我心裏明白,這樁婚事原不是你的意思”
    洞房花燭夜,兩人和衣而臥。寶釵聽著身邊人均勻的呼吸,睜眼到天明。她想起待月亭邊那口井,井水應該很涼,很沉。
    婚後的日子看似美滿。寶釵晨昏定省,侍奉公婆,打理家事,樣樣周全。王夫人逢人便誇“娶了這個媳婦,我才算放了心。”
    隻有寶玉依舊故我,不肯用心舉業。這日王夫人又來訴苦“你好歹勸勸他,總不能一輩子這般渾渾噩噩。” 寶釵溫順應下,回頭卻對寶玉說“人生在世,原不該一味追求功名。你既不喜歡,量力而行便是。”
    寶玉詫異“姐姐從前不是這樣說的。” 寶釵望著院中落花,輕聲道“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
    賈府漸漸顯出敗象。元春薨逝,賈母去世,寧國府被抄大樹將傾,猢猻漸散。
    這日王夫人又喚寶釵過去,卻不再是往日慈愛語氣“聽說寶玉昨日又去櫳翠庵找妙玉論禪了?你這個做妻子的,怎麽就不知攔著?” 寶釵尚未答話,王夫人又斥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好的,能勸他走上正路。如今看來,竟是我看走了眼!”
    話語如刀,刀刀見血。寶釵跪在地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金釧也是這樣跪著求饒。而王夫人此刻的眼神,與當年一般無二。
    六 枯井餘生
    賈府終於徹底敗落。寶玉出家了,留下寶釵獨守空房。
    王夫人搬去了城外家廟,臨行前對寶釵說“你好自為之罷。”語氣冷淡,仿佛對待陌生人。
    寶釵搬進小院,靠著針線活計度日。昔日繁華如過眼雲煙,隻剩下一口枯井相伴。
    這日大雪,鶯兒一邊生火一邊抱怨“炭又漲價了,這麽冷的天,竟連炕都燒不熱。” 寶釵正在縫補一件舊衣,頭也不抬“把我那件大毛衣裳當了吧。” “那怎麽行!那是姑娘最後一件體麵衣裳了。” “橫豎也不出門,要體麵何用?”
    窗外北風呼嘯,像極了金釧投井那日的風聲。寶釵忽然想起很多舊事王夫人拉著她的手說“比女兒還親”;金釧試穿她衣裳時羨慕的眼神;寶玉揭開蓋頭時憐憫的目光
    “姑娘笑什麽?”鶯兒好奇地問。 寶釵摸摸自己的臉,才發現竟真的在笑。是啊,有什麽好笑呢?不過是看透了罷了。
    她走到院中那口井邊——這是她選擇這個小院的原因。井水早已幹涸,隻剩深不見底的黑暗。
    “金簪子掉在井裏頭”她輕聲念著金釧當年的話,忽然明白了結局早已寫在開端。
    王夫人的疼愛,從來都是有條件的。金釧如此,她亦如此。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便會如敝履被棄。
    雪越下越大,漸漸覆蓋了井台。寶釵伸手接住雪花,看它們在掌心融化成水。
    原來每個人都是一片雪花,看似潔白美好,落在井裏便無聲無息。而王夫人那樣的“慈善人”,不過是站在井邊看雪景的過客罷了。
    “姑娘快進來吧,仔細凍著!”鶯兒在屋裏喊。 寶釵最後望了一眼枯井,轉身回屋。
    井中倒映的天空,依舊湛藍如洗,從不管人間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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