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羅賓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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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庫讚的離去,帶走了那股屬於冰河時代的、懶散卻又徹骨的寒意。
    然而,他話語中留下的那片無形的陰影,卻如同一片烏雲,悄然籠罩在了截天武館這片寧靜的庭院上空。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天龍人”、“曆史正文”、“奧哈拉”這些冰冷詞匯所帶來的顫栗,讓那常開不敗的櫻花,都似乎褪去了幾分暖意。
    羅賓端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她捧著茶杯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溫熱的茶水早已變得冰涼,她卻渾然不覺。那雙本該因知識而閃耀著智慧光芒的、如黑曜石般美麗的眸子,此刻卻被一層深深的、幾乎化不開的陰霾所覆蓋。
    恐懼。
    是的,是恐懼。一種源於靈魂深處,鐫刻在骨髓之中的恐懼。
    即便在這座武館中度過了數年最安寧的時光,即便在老師的引導下,她那顆冰封的心已經融化,學會了微笑,學會了恬靜地生活。但“天龍人”與“屠魔令”,就像是兩條最凶惡的毒蛇,始終盤踞在她記憶的最深處。隻要一聽到相關的字眼,它們便會猛然驚醒,吐著猩紅的信子,將那份被烈焰焚燒、被炮火淹沒的絕望,重新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全知之樹在烈火中轟然倒塌的悲鳴,學者們為了守護書籍而組成的、脆弱不堪的人鏈,母親奧爾維亞在火光中那決絕而又充滿愛意的最後凝望,以及薩烏羅叔叔被摯友的冰矛貫穿時,臉上那錯愕與悲傷的表情……一幕幕,一幀幀,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腦海中瘋狂地上演。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地按在了她的頭頂,緩緩地摩挲著她的長發。那動作輕柔而平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讓人心安的力量。
    “老師……”羅賓抬起頭,看到了殷長歌那雙平靜如古井深潭的眼眸。在那雙眼睛裏,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一片能夠包容萬物的溫和與了然。
    仿佛她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紮,在那雙眼睛麵前,都無所遁形,卻又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恐懼,源於未知,亦源於無力。”殷長歌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溫暖的溪流,瞬間衝刷著羅賓那顆被恐懼攥緊的心,“你怕的,不是天龍人,也不是世界政府。你怕的,是那段曆史被強行抹去,而你卻無能為力;你怕的,是奧哈拉的悲劇再度重演,而你依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他的話,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羅賓內心最深處的症結。
    羅賓的身體停止了顫抖。是啊,她怕的,歸根結底,是自己的無力。那種眼看著最珍貴的東西被毀滅,自己卻什麽都做不了的絕望感,才是她真正的夢魘。
    “老師……”她的聲音依舊帶著一絲顫音,但那份源於恐懼的迷茫,卻被一種強烈的、渴望得到答案的求知欲所取代,“世界政府……為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那麽執著地……抹去那一百年的曆史?那段曆史裏,究竟……隱藏著什麽?”
    這個問題,是奧哈拉所有學者的遺願,是她母親窮盡一生追尋的答案,也是懸在她頭頂,讓她背負了半生逃亡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殷長歌收回手,為她那早已冰涼的杯中,重新注入了滾燙的茶水,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麵容,卻讓他的聲音顯得愈發清晰。
    “羅賓,為師問你,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神殿,它最怕的是什麽?”
    羅賓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回答:“怕……怕有人揭穿它地基的真相。”
    “然也。”殷長歌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中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睿智,“世界政府,便是那座神殿。他們所謂的‘正義’與‘統治’,便是神殿的外殼,看起來金碧輝煌,神聖不可侵犯。而那‘空白的一百年’,便是他們腳下那片不為人知的流沙。”
    “他們的統治,並非源於萬民的擁戴,亦非源於真正的天命,而是源於一場八百年前的、巨大的‘篡奪’與‘謊言’。他們抹去曆史,並非因為他們強大,恰恰相反,是因為他們虛弱。因為他們的統治合法性,建立在一個絕對不能被揭穿的謊言之上。真相,對於他們而言,是比四皇的艦隊、比革命軍的兵鋒,更加致命的武器。”
    “所以,他們才會用最極端的手段,去消滅一切可能觸及真相的人。因為一旦地基的秘密暴露,那座名為‘世界政府’的神殿,便會從內部開始,轟然崩塌。”
    轟!
    殷長歌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羅賓的腦海中炸響!
    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一直以來,世界政府在她眼中,都是強大、殘暴、不可戰勝的代名詞。她和奧哈拉的學者們,都隻是在強權下瑟瑟發抖的犧牲品。
    可今天,老師卻告訴她,那份看似堅不可摧的強大,其內核,竟是源於虛弱與恐懼!
    這個全新的視角,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思維的枷ock。一直以來壓在她心頭的、那座名為“世界政府”的巍峨大山,仿佛在這一刻出現了無數道裂痕。
    她的呼吸漸漸平複,眼神中的恐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學者的、明亮而銳利的求知之光。
    “原來……是這樣……”她喃喃自語,心中豁然開朗。
    看到羅賓的心結已經解開大半,殷長歌繼續引導著她,將她的視野從自身的仇恨與恐懼中,拉向更廣闊的天地。
    “老師,那……四皇呢?”羅賓的好奇心被徹底點燃,她像一個真正求學的弟子,虛心地請教著,“他們被譽為君臨這片大海的皇帝,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他們……又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殷長歌品了一口清茶,悠然道:“若說世界政府是‘偽序’,那四皇,便是這片大海上,四種不同形態的‘真我’之道。”
    “白胡子愛德華·紐蓋特,他的道,是‘守護’與‘家族’。他將每一個船員都視作自己的孩子,他所追求的,並非財寶,也非霸權,而是一個能讓他所有‘家人’安身立命的港灣。他的力量,源於守護之心,宏大而寬厚,是為‘仁者之道’。”
    “百獸凱多,他的道,是‘極致的力量’與‘毀滅’。他追求的是最純粹的、個體的強大,試圖以一己之力淩駕於世界之上。他渴望一場足以將自己毀滅的轟烈之戰,其道霸烈無雙,卻也充滿了毀滅的悲意,是為‘霸者之道’。”
        “至於紅發香克斯……”殷長歌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他的道,最為純粹,也最為接近‘逍遙’二字。他追求的是真正的‘自由’,是夥伴間的信賴,是意誌的傳承。他不為霸權所縛,不為規則所累,隨心而動,以一己之身遊走於各大勢力之間,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他的道,是為‘遊者之道’。”
    殷長歌寥寥數語,便將四位君臨大海的皇帝,其各自的核心理念剖析得淋漓盡致。這番精辟的論述,聽得羅賓目眩神迷,她感覺自己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老師用一把無形的刀,劃分出了清晰的層次。原來那些傳說中的大海賊,其存在的意義,遠非“強大”二字可以概括。
    她的思維徹底被打開了,最後一個,也是她最關心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
    “那……革命軍呢?”她看著老師,眼中充滿了期待,“您說過,革命軍是一顆種子。那他們所追求的自由,與香克斯那樣的海賊所追求的自由,又有什麽不同呢?”
    殷長歌放下茶杯,神色變得嚴肅了些許。
    “羅賓,你要記住。這兩者,有著本質的區別。”
    “海賊的自由,是‘我之自由’。是掙脫一切束縛,隨心所欲,是基於個體強大的、狼一般的自由。為了這份自由,他們可以無視規則,甚至可以掠奪他人的財富與生命。這種自由,本質上是‘減法’,是從整個世界的秩序中,為自己刨去一份不受約束的領地。”
    “而革命軍所追求的自由,是‘人之自由’。是天下所有被壓迫者,都能挺起胸膛,有尊嚴地活下去的權利。它並非源於個體的強大,而是源於一種‘人人如龍’的宏大理念。這種自由,本質上是‘加法’,是試圖為整個世界,加上一套全新的、更加公平的秩序。”
    “所以,”殷長歌的目光變得深邃,“香克斯的道,逍遙,卻終究隻是獨善其身;而龍的道,艱險,卻是要兼濟天下。”
    “一個,是在既定的規則中,找到最自在的活法。而另一個,則是要將整個棋盤,都徹底掀翻,然後……重新製定規則。”
    “你說,哪一個,會更艱難?”
    羅賓徹底沉默了。她怔怔地看著老師,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
    逍遙於江湖,與掀翻舊世界。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革命軍所背負的重量,也終於理解了,老師為何會對那位素未謀麵的革命軍領袖,抱以那般超然的評價。
    她的心中,那份對世界政府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認知,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將這個複雜而又精彩的世界,徹底探究明白的強烈衝動。
    她看著眼前這位雲淡風輕的老師,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激。是他,將自己從仇恨與恐懼的泥潭中拉出;是他,為自己撥開了世界的重重迷霧;是他,讓自己從一個隻能被動逃亡的“奧哈拉的遺孤”,真正蛻變成了一個能夠站在更高維度,去審視曆史、審視世界、審視未來的“學者”。
    她緩緩地站起身,對著殷長歌,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謝老師,弟子……受教了。”
    這一拜,拜的不僅是授業之恩,更是……再造之恩。
    殷長歌含笑點頭,示意她坐下。他知道,從今天起,羅賓那顆屬於奧哈拉的、最智慧的種子,才算是在這片名為“截天”的沃土上,真正地、毫無掛礙地,生根發芽。
    而未來的世界,也必將因為這顆種子的成長,增添一抹截然不同的、知性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