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茫然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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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黔省金壩村,村西頭。
    濃重的晨霧像濕冷的棉絮,沉甸甸地裹著山穀。
    天剛蒙蒙亮,生產隊那口破舊鐵鍾的刺耳敲擊聲就穿透了薄霧,驚飛了枯枝上的寒鴉。
    周蓉條件反射般,猛地從床上驚醒,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又被粗暴地組裝回去,尤其是腰和肩膀,酸痛得讓她倒吸一口涼氣。
    旁邊,馮化成已經迅速坐起,動作帶著一種刻意訓練的利落。“蓉蓉,別著急,還有時間,民兵巡視到這邊還有段時間。”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安撫。
    他們住的地方真不錯,在金壩村西頭挨山的兩間土坯房,還有竹柵欄圍了個小院子,院東角用木板子圍了個簡易廁所,院子另一角還有口水井,這居住條件比村裏大多數人強上不少。
    至少村裏百分之八十住的是以木結構房屋,從山上砍的木料,為主要承重結構,牆體一般用木板或者竹篾夾泥製成,屋頂也多為覆草泥,蓋石板。
    而他們住這兩間,可是土木結構的房屋,梁柱都是大料,牆體是用土坯磚砌成,屋頂是雙坡頂,用小青瓦覆蓋,比木板房保暖性,防水性都強太多。
    周蓉掙紮著坐起身,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一股巨大的疲憊和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一個月前,她還是金壩村裏衣著得體、手指纖細的受人尊重的知青老師,如今卻成了這必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改造對象”。
    她低頭看著自己布滿細小傷口和薄繭的雙手——這雙曾經用來握筆、彈琴、翻閱書頁的手,如今卻要日日與泥土、糞肥、粗糙的農具打交道。
    三四畝冬小麥的田間管理,三分多種白菜蘿卜的菜地種植,就是他們倆“改造”的全部內容,沉重得像兩座無形的大山。
    他們如不及時出工勞作,被村民兵發現的話,可要被拉到村頭批鬥教育的。
    早飯是玉米糊糊和高梁麵窩窩頭,另外還有一小塊鹹菜。馮化成也歎息著將搞好的早餐端上桌,呼喊催促著還在洗漱的周蓉。
    匆匆咽下以前不屑一顧的粗食,周蓉覺得這日子真難挨。
    沒有太長時間長籲短歎,兩人便扛著沉重的鋤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屋外山坡上的冬小麥田。昨夜剛下過小雨,田埂泥濘濕滑。
    馮化成盡量走在前麵,用鋤頭柄撥開帶刺的灌木和濕漉漉的雜草,為周蓉開路:“小心點,跟著我的腳印走。”
    到了麥田,任務是中耕鋤草和鬆土。小麥出苗後,經過了查苗補種,間苗定苗後,田間的雜草長得更快更猛。
    為減少雜草與麥苗爭奪養分,水分和陽光,就得中耕除草,通過中耕疏鬆土壤,增加土壤透氣性,促進根係生長,同時除去田間雜草。
    馮化成熟練地揮舞著鋤頭,鋤刃深深嵌入泥土,再利落地帶起草根,翻鬆板結的土塊。
    他的動作算不上多標準,但透著一種咬牙堅持的韌勁,額頭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融入了清晨的寒氣中。
    周蓉則完全是個“生手”。她十分抗拒這種丟人的勞作,但環境使然,隻得學著馮化成的樣子舉起鋤頭,卻覺得這工具沉重得不聽使喚
    。鋤頭落下,要麽輕飄飄地刮掉一層草皮,要麽笨拙地砸進土裏,震得她虎口發麻,差點脫手。
    她不得不彎下腰,用手去拔那些根係發達的雜草。蹲下、拔草、站起、挪動……如此反複。不一會兒,她的腰就像斷了一樣酸痛難忍,每一次直起身都伴隨著低低的呻吟。
    冰冷的泥水浸濕了她的棉布鞋和褲腳,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汗水混合著霧氣,順著她的鬢角流下,流進眼睛裏,刺得生疼,但也不能停下來,這三四畝冬小麥,中耕鋤草就這兩天,可不敢耽誤了,到時民兵來巡查,又得批評他們偷懶。
    “蓉,你歇會兒,我來。”馮化成看她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心疼地停下自己手裏的活,想接過她負責的那一小片地。
    “不用!”周蓉幾乎是立刻、尖銳地拒絕,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煩躁和委屈,“我能幹!你幹你的!”
    她心裏憋著一股氣:氣這該死的命運,氣這繁重的勞動,更氣自己的無能。馮化成的分擔,在她此刻極度疲憊和屈辱的心裏,非但不是安慰,反而像一麵鏡子,照出了她的“沒用”。
    她固執地繼續彎腰,用指甲摳著草根,動作笨拙又倔強。
    馮化成的手僵在半空,看著妻子被汗水打濕貼在額前的碎發,看著她微微顫抖卻不肯服輸的肩膀,心裏像被針紮一樣。
    他默默歎了口氣,收回手,更加用力地揮動自己的鋤頭,試圖用更快的速度做完自己那份,好早點去幫周蓉。沉重的鋤頭每一次落下,都消耗著他的體力,手臂的肌肉在抗議,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中午短暫的休息和更簡單的午餐後,下午的任務是打理那三分多種的菜地——主要是給預留的蘿卜白菜地施肥。這活兒對周蓉來說,簡直是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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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料是生產隊漚好的農家肥——人畜糞便混合著腐爛的草葉,散發著濃烈刺鼻的臭味。
    馮化成主動承擔了最重的活:用扁擔挑著兩隻沉重的糞桶,從村口的糞池一趟趟地把肥料運到山坡上的菜地。
    扁擔深深勒進他的肩膀,沉重的木桶隨著他吃力的步伐晃蕩,濺出一些渾濁的糞水,沾濕了他本就破舊的褲腿和布鞋。他的臉憋得通紅,腳步踉蹌,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定。
    周蓉的任務是用糞瓢把肥料均勻地澆在翻好的菜壟裏。光是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就讓她胃裏翻江倒海。她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地舀起一瓢糞肥,小心翼翼地向菜壟潑去。
    然而,動作的生疏讓她難以控製力度和角度。一瓢糞水潑下去,不是澆得太少沒覆蓋到,就是用力過猛,渾濁的糞水猛地濺起,冰冷、粘稠、帶著令人作嘔氣息的液體,毫無防備地濺到了她的臉上、手上、甚至鑽進衣領裏!
    “啊——!”周蓉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扔掉了糞瓢,踉蹌著後退幾步,劇烈地幹嘔起來。
    屈辱、惡心、無助的感覺瞬間淹沒了她,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汙穢。
    “蓉!”馮化成剛挑著空桶回來,看到這一幕,心猛地一揪。他立刻放下扁擔和桶,不顧自己身上的髒汙,快步衝過去,想用袖子幫她擦臉。
    “別碰我!”周蓉猛地推開他,聲音帶著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尖銳,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有痛苦,有難堪,有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也有對馮化成“總是搶著重活幹”的莫名怨懟——仿佛他承擔得多,就愈發映襯出她的脆弱和不堪。“髒死了!都是你……你非要挑那麽快,濺得到處都是!”
    這指責毫無道理,甚至有些無理取鬧。馮化成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寫滿了錯愕和受傷。
    他明明是想幫她分擔最髒最累的活……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麽,但看到周蓉布滿淚痕、沾著汙穢、因過度勞累和情緒崩潰而扭曲的臉,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默默地低下頭,撿起被周蓉扔掉的糞瓢,走到菜地邊,舀起一瓢糞肥,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開始繼續澆灌剩下的菜壟。
    他的動作也不是十分熟練,肩膀因為剛才的擔子還在微微顫抖,但他隻是沉默地、一瓢一瓢地潑灑著,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無奈都埋進這散發著惡臭的泥土裏。
    周蓉看著他沉默而倔強的背影,看著他因用力而繃緊的、微微顫抖的手臂,看著他沾滿泥漿的褲腿,心裏的怨氣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撕裂般的痛楚和愧疚。
    她不是真的怪他,她隻是……太累,太苦,太絕望了。她默默地走到旁邊,用冰冷刺骨的溪水胡亂地洗著臉和手,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卻洗不去心頭的沉重和酸澀。
    夕陽的餘暉吝嗇地給山巒鍍上一層暗淡的金邊,收工的哨聲終於響起。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沉默著。沉重的農具壓在肩上,每一步都像灌了鉛。周蓉的腿像灌滿了酸醋,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腰背的劇痛。
    馮化成依然試圖走在前麵,偶爾伸手想扶她一把,但周蓉總是下意識地避開,固執地自己走。她不想再成為負擔,哪怕隻是在走路這件事上。
    回到小院,進了堂屋,周蓉幾乎是癱軟坐在竹椅上,連脫掉濕透髒汙鞋襪的力氣都沒有了。
    馮化成默默地放下工具,在井邊匆匆洗一下手臉,冰冷的井水讓他精神一震,然後走到灶台邊,開始生火準備燒點熱水給周蓉洗漱。
    火光跳躍,映著他疲憊而沉默的側臉,額頭上被扁擔壓出的紅痕清晰可見,肩膀也明顯地塌陷著。
    屋子裏彌漫著沉默,比白天的勞作更加沉重。空氣中殘留的糞肥氣味混合著土腥味和汗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身處何境。
    洗漱後的周蓉躺在炕上,望著被油煙熏黑的房梁,身體每一寸都在尖叫著疼痛和疲憊,而心底那份對未來的茫然,比身體的痛苦更讓她窒息。
    馮化成添著柴火,做著晚飯,夜晚這餐是吃的最好的一餐,有二合麵饅頭,玉米麵粥,炒白菜,炒蘿卜……。
    火光照亮了他眼中的血絲和深藏的憂慮。他知道妻子的辛苦和委屈,理解她情緒的爆發,但他能做的,似乎隻有更沉默地扛起自己能扛的一切。
    在這看不到盡頭的“改造”中,為兩人支撐起一點點喘息的空間。這無聲的承擔,是愛,也是這苦難日子裏,唯一的、沉重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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