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老丞相見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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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去疾本在西府另一處僻靜雅致的客房內安然品茗,靜待消息。
    他雖已不在相位,但多年養成的氣度與耐心依舊。
    蕭何離去時,他隱約聽到前院動靜漸息,便也起身整理衣袍,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然而,他尚未踏出房門,便見西文彥腳步倉促,麵色如土般疾步而來,那慌亂的神情與他平日裏的沉穩老練判若兩人。
    “西公,何事如此驚慌?”馮去疾微微蹙眉,心下已有幾分猜測,但仍保持著鎮定問道,“那位蕭內史所為何來?”
    他言語間對蕭何並不甚在意。
    作為曾經位極人臣的大秦丞相,他自有其傲氣。
    他暗中查過蕭何的底細,不過是沛縣一小小主吏掾出身,若非際遇非凡,得遇明主,有從龍之功,以此微末出身,焉能一步登天,位列九卿?
    在他看來,這也從側麵反映出皇帝陛下如今手下確實缺乏足夠分量的,能夠鎮得住場麵的經世之才,否則也不會將治栗內史這般關係國計民生的要職,交給一個毫無根基背景的“小吏”。
    西文彥此刻哪有心思細說蕭何之事,他深吸了一口涼氣,仿佛這樣才能壓住狂跳的心髒,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微顫,急聲道:“蕭何已經走了!現在重點不是他!是……是帝師!帝師要見你!”
    “帝師?!”
    馮去疾聞言,那雙閱盡世情的眼眸瞬間瞪得溜圓,手下意識一用力,竟拽下了幾根精心打理的胡須,但他渾然未覺,臉上寫滿了驚愕與難以置信:“陛下的老師?不是……不是尉繚子嗎?”
    他一直以來的認知,包括朝野間普遍的猜測,都認為皇帝趙淩的授業恩師乃是那位精通兵法、曾輔佐始皇帝的尉繚。
    怎麽突然又冒出來一位帝師?
    西文彥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卻沒有多做解釋。
    他深知嬴政是易容而來,而馮去疾顯然並不知道始皇帝假死退隱的驚天秘辛。
    此時此刻,他哪裏敢擅自透露半分真相?
    一切都需等馮去疾親自過去之後,看始皇帝陛下自己願意以何種身份,何種麵目來麵對這位老臣。
    他隻能含糊其辭,將滿腹的驚懼壓在心底。
    短暫的震驚過後,馮去疾臉上非但沒有懼色,反而泛起一陣異樣的紅暈,隨即竟撫掌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帝師!陛下之師竟然另有其人!難怪!難怪啊!”
    他笑聲中帶著一種發現秘密的興奮與對高人隱士的向往。
    “能教出陛下這等雄才大略、智謀深遠的聖君,此人也必是當世不出之高人!此人,老夫必須得見!定要好好討教一番!”
    他素來自視甚高,能入他法眼,被他真心認可的人物屈指可數。
    但趙淩登基以來所展現出的種種超凡手段,深遠布局,早已讓他心生敬畏。
    所謂名師出高徒,能培養出這般帝王的人物,其智慧與能力,定然非同小可!
    一時間,馮去疾心中充滿了期待,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西文彥看著馮去疾那副躍躍欲試、甚至帶著幾分挑戰意味的表情,麵色不由變得更加古怪。
    他心中暗道:“馮去疾啊馮去疾,你現在興致勃勃,待會兒可別被嚇破了膽……這可不是你想不想見,或者敢不敢討教的問題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一年來,他和孟巍然夾在當今皇帝與隱於幕後的始皇帝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份煎熬實在難以言表。
    如今,能讓這位一直超然物外,甚至有些瞧不起他們“屈服”姿態的馮老丞相,也親身感受一下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帝王威壓,似乎……也挺公平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幸災樂禍”的情緒,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馮老還是快些吧,莫要讓帝師久等。” 西文彥壓下心中複雜的思緒,催促道。
    “嗯,自然不能讓高人久候。”
    馮去疾點頭,一邊仔細地整理著自己的衣冠袍袖,確保每一處褶皺都撫平,每一處配飾都端正,展現出最好的精神風貌,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卻不知……這位帝師,高姓大名?”
    西文彥低聲答道:“趙盤。”
    “趙盤?” 馮去疾動作微微一頓,蹙起眉頭,露出思索之色,“這個名字……聽著好生耳熟,似在何處聽過……”
    他凝神回想片刻,忽然一拍腦門,恍然道:“噢!吾記起來了!是三川郡的那個商人!承包了新發現那座煤礦的,可是此人?”
    三川郡煤礦承包之事,雖非朝堂熱議焦點,但馮去疾作為曾經的丞相,消息依舊靈通,也曾隱約聽人提起過“趙盤”這個名字。
    西文彥點了點頭,確認道:“正是他。”
    然而,確認之後,馮去疾臉上那剛剛升起的鄭重與期待,卻瞬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以掩飾的輕蔑與懷疑。
    他搖了搖頭,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一介商賈,也配當帝師?老夫……怎麽這麽不信呢?”
    士農工商,商人居末,這種觀念在馮去疾這等傳統士大夫心中根深蒂固。
    即便這個商人可能富可敵國,但與帝王之師這等清貴超然的身份聯係起來,實在顯得格格不入。
    西文彥見馮去疾如此態度,心中暗叫不好,終究是多年同僚,不忍看他待會兒過於難堪,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再次提醒道:“馮老,慎言!他……他真的是帝師,身份非同小可!你待會兒見了他,無論如何,表麵上的恭敬,還是必須有的!”
    他無法明言,隻能盡力暗示。
    可惜,馮去疾並未領會到他話中的深意,反而被激起了幾分傲氣。
    他捋了捋胡須,冷冷一笑,傲然道:“哼!即便是帝師,那又如何?與老夫論起來,也不過是平輩而交!要老夫對他如何卑躬屈膝?若他確有安邦定國之實學,經天緯地之真才,老夫自然敬他幾分,以禮相待。若是徒有虛名,並無實才……”
    他說到這裏,故意頓了頓,似乎也覺得在別人府上如此議論帝師有些不妥,話鋒一轉,帶著幾分敷衍道,“不過,他既能教出陛下這等不世出的聖君,想必……總是有些過人之處,值得老夫敬他幾分便是。”
    西文彥見他依舊執迷,知道再勸也無用,隻能在心中暗歎一聲,道:“罷了,馮老,我們還是快過去吧,帝師與孟公還在書房等著呢。”
    “好,這便去吧。” 馮去疾整理完畢,自覺儀容無可挑剔,這才昂首挺胸,與西文彥一同朝著書房走去。他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好好會一會這位神秘的“商人帝師”。
    書房內, 嬴政已與孟巍然結束了那番關於“藏富於民”與鼠目寸光的談話。
    孟巍然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地呆立在原地,顯然還未從巨大的震驚與悔恨中回過神來。
    就在這時,書房門被輕輕推開,馮去疾當先邁步而入。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端坐於主位之上的嬴政身上。四目相對的刹那,馮去疾渾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
    這眼神?!
    這氣勢?!
    那深邃如浩瀚星海,銳利如亙古冰鋒的目光!
    那即便靜坐無言,也自然流露出的、俯瞰眾生、掌控一切的磅礴氣度!
    這一切……
    這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讓他靈魂戰栗!
    他晃眼之間,心髒幾乎驟停,差點就要脫口驚呼出聲,以為那位已經龍馭上賓的始皇帝陛下死而複生,赫然就在眼前!
    然而,他終究是曆經大風大浪的馮去疾,強行壓下了心頭的驚濤駭浪,迅速穩住了幾乎失守的心神。
    他仔細再看,對方的麵容雖然陌生,並非始皇帝真容,但那份獨一無二的神韻和威儀,卻如同烙印般深刻。
    他瞬間明白了西文彥方才那古怪的臉色和欲言又止的提醒是因何而來!
    嬴政將馮去疾那一瞬間的震驚與強自鎮定盡收眼底,嘴角不由微微揚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弧度。
    看來西文彥這隻老狐狸,果然很識趣,沒有提前泄露他的真實身份。
    這樣……倒是挺有意思。
    若讓馮去疾早知道是他,恐怕此刻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跪地叩首,哪還能像現在這般,帶著幾分審視與傲氣前來“討教”?
    那樣的話,談話反而無趣,聽不到什麽真心話了。
    心中既定,嬴政便也順勢演了下去。他竟主動站起身,對著馮去疾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姿態擺得頗低,語氣平和地說道:“在下趙盤,見過馮老。久聞馮老丞相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馮去疾見這位“帝師”竟然如此“謙遜”,起身向自己行禮,心中那點因對方是商人而起的輕視,以及方才被震懾的不適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尊重的滿足感。
    他微微頷首,竟然真的沒有回禮,反而帶著一種前輩欣賞後輩的姿態,仔細打量起嬴政,口中嘖嘖稱奇道:“帝師不必多禮。嗯……帝師這般氣度,當真非凡,竟是讓老夫……想起一位故人啊!”
    嬴政心中暗笑,麵上卻故作好奇,問道:“哦?不知在下這等微末之人,竟能讓馮老想起哪位故人?”
    馮去疾聞言,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連連擺手,語氣中帶著一種諱莫如深的意味:“說不得!說不得啊!哈哈哈哈!”
    還能是誰?
    自然是那威加海內,讓他又敬又畏的始皇帝嬴政!
    可這話能明說嗎?
    暗示一下,彼此心照不宣便好,點破了,那便是大不敬之罪!
    嬴政自然也明白他指的是誰,便也順著他的話笑道:“看來是在下沾了那位故人的光,才能令馮老有此錯覺。”
    馮去疾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了複雜情緒的歎息,目光變得有些悠遠:“可惜啊……故人已駕鶴西去,仙蹤渺茫……若是他還在,能看到如今這大秦的種種新氣象,卻不知……會做何感想啊。”
    這番話,倒是帶上了幾分真情實感,既有對舊主的懷念,也有對如今時局的複雜心態。
    嬴政目光微動,順勢將話題引向了核心,問道:“那麽,依馮老之見,拋開故人不談,您覺得……如今這大秦,比起以往,是好,還是壞呢?”
    馮去疾似乎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回答得毫不遲疑,卻又帶著辯證的味道:“好!自然是好的!陛下英明神武,革故鼎新,國力日盛,民心漸附,此乃有目共睹之大好局麵!但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直視著嬴政,“大好之下,亦有不妥之處!隱患暗藏,不可不察!”
    兩人這幾乎是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主題了。
    嬴政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對馮去疾的直言頗為欣賞。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馮去疾坐下詳談。
    馮去疾也不客氣,在西文彥之前的位置上坐下,目光依舊緊緊鎖定嬴政,仿佛要將他從裏到外看個通透。他沉吟片刻,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帝師,老夫冒昧問一句。陛下登基以來,推行諸多新政,其思路之奇崛,手段之淩厲,往往超乎常人想象。卻不知……這些決策背後,是否有先生您在旁指點謀劃?”
    嬴政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語氣肯定地說道:“馮老誤會了。陛下天縱奇才,自有主張。其所行諸多政令,固然有與在下探討之時,但更多乃是陛下乾坤獨斷,其思慮之深遠,布局之精妙,往往……連在下初聞之時,亦深感震驚,需細細品味,方能領悟其中深意。”
    他這話半真半假,既抬高了趙淩,也為自己帝師的身份保留了餘地。
    馮去疾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緩緩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身體微微前傾,問出了那個積壓在他心中已久,也是今日他最想探討的核心問題,聲音低沉而凝重:
    “那麽,請教先生。陛下如今……刻意打壓、分化、削弱我等世家權貴之勢力,抬高商賈,甚至有意惠及黔首……此舉,在先生看來,於這大秦江山而言,究竟是福是禍?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個問題,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在書房內激起了無形的波瀾。
    孟巍然和西文彥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等待著嬴政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