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後世之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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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去疾提出的這個問題,其核心實質,嬴政方才在與孟巍然的對話中已然觸及,甚至給出了更為尖銳和超前的答案——藏富於民。
然而,此刻麵對這位曾位居丞相,思維更具體係也更為固執的馮去疾,嬴政卻並未立刻將那個石破天驚的觀點和盤托出。
他深知馮去疾的脾性與認知邊界,若直接拋出,恐怕會激起對方強烈的反彈與抵觸,反而難以深入交流。
於是,他選擇了另一種更為迂回,也更符合傳統辯難方式的切入點。
嬴政沉吟片刻,目光平靜地迎向馮去疾帶著審視與挑戰意味的眼神,緩緩開口:“馮老此問,關乎國本,牽連甚廣。世間萬事萬物,往往福禍相依,利弊交織,豈能簡單地用‘好事’或‘壞事’、‘是福’或‘是禍’這般非黑即白的斷語來概括清楚?”
“陛下如今針對世家權貴的諸多舉措,依吾淺見,自然是既有其利,亦有其弊,好壞參半,需仔細權衡。”
馮去疾聞言,嘴角撇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他拂了拂保養得宜的長須,語氣帶著幾分前輩教訓後輩般的倨傲:“先生貴為帝師,何必在此故作高深,言語如此模棱兩可,雲山霧罩?這等萬金油般的說辭,放在何處皆準,卻也等於什麽都沒說。”
他話語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直接指責嬴政的回答是故弄玄虛的廢話。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更加銳利,帶著一種不得到明確答案不罷休的執著:“既然帝師也承認此事禍福相依,好壞參半,那不如就請先生將這其中的利與弊,福與禍,為老夫細細剖析一番。何必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他?老夫願聞其詳。”
一旁的孟巍然和西文彥聽得心驚肉跳,暗自為馮去疾捏了一把冷汗。
敢如此對這位“帝師”說話,馮去疾的膽量確實非同一般!
然而,他們旋即想起,當年始皇帝在位時,馮去疾在朝堂之上據理力爭、甚至與陛下當麵爭吵的情形也並非沒有過。
嬴政雖然乾綱獨斷,但在某些時候,對於真正敢於直言,且有真知灼見的臣子,也保有幾分容忍與尊重。
或許,正是這份記憶,讓馮去疾在麵對這位“帝師”時,依舊保留了幾分昔日直臣的風骨與氣性。
出乎孟巍然和西文彥意料的是,嬴政聽了馮去疾這近乎頂撞的話語,非但沒有動怒,臉上反而浮現出一絲頗感興趣的笑容,仿佛很欣賞這種直來直去的交鋒。
他點了點頭,從容不迫地開始闡述:
“既然馮老要聽,那吾便姑妄言之。若論此舉之‘利’,首要一點,便是能將原本大量聚集、沉澱於世家大族手中的財富,通過種種渠道,或稅收,或引導其投資於新興產業,或令其讓利於民,使其部分得以流入天下萬千黔首手中。”
“黔首得利,生活富足,自然對帶來此等變化的皇帝感恩戴德,忠心擁戴。此乃鞏固皇權,收攬民心之大利也。”
馮去疾聽著這番論述,臉上並無多少動容之色,隻是微微頷首,示意嬴政繼續。
在他這等老派政治家看來,皇帝收取民心乃是天經地義之事,趙淩的手段固然新穎,但其目的並無出奇之處,嬴政此刻所言,依舊未能觸及他心中真正的關切,甚至覺得還是些表麵文章。
嬴政將馮去疾的反應看在眼裏,並不著急,話鋒隨即一轉,開始論述“弊”端,其言辭也變得犀利起來:
“然而,福兮禍之所伏。陛下如今重用商賈,鼓勵工商,輕徭薄賦,減輕刑法,使得民間活力大增,黔首確有機會富足。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黔首富足之後,見識增長,欲望也隨之膨脹,若教化未能及時跟上,管理稍有鬆懈,則容易滋生事端,不再如以往那般易於管束。”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指出了更深層次的隱患:“更重要的是,商人借此東風,迅速積累起巨額財富。長此以往,恐致尊卑不分,禮法懈怠。商人重利輕義,若其勢力過度膨脹,手握重金而無相應之責任與約束,則可能交通王侯,把持地方,甚至……霍亂天下!此其一弊。”
“其二,”嬴政的聲音愈發沉凝,“世家門閥在此過程中勢力被削弱,財富相對縮水。而新興的商人群體則快速崛起。”
“舊有的世家倒下,新的以財富而非傳統功勳與血緣為根基的世家便會應運而生。”
“這些新貴,或許缺乏舊世家的底蘊與對皇權的天然敬畏,但其掌控經濟命脈的能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影響力,恐怕猶有過之。屆時,皇權麵臨的,將是一批更難以駕馭的對手。”
“妙啊!先生此言,真乃一針見血,鞭辟入裏!”
嬴政話音剛落,馮去疾原本有些意興闌珊的神情驟然一變,雙目之中迸發出驚人的光彩,仿佛遇到了難得的知音!
他忍不住拂掌大笑,笑聲洪亮,充滿了找到共鳴的興奮與激動:
“先生與老夫所見,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啊!”
他激動地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兩步,以此來平複激蕩的心情,隨即轉向嬴政,語氣熱切地接續並深化了嬴政的觀點:
“當年始皇帝陛下雄才大略,為鞏固中央,削弱地方豪強,曾下令‘徙天下富豪於鹹陽十二萬戶’,將此等可能威脅統治的力量置於眼皮底下,便於監控駕馭。”
“此乃高明之策!而當今陛下,手段更為巧妙,並非簡單遷徙,而是通過新政,讓這些富豪、世家的財富,看似自願,實則在國家引導下,流入國庫,流入那些新興的產業,最終部分惠及黔首。”
“此舉固然能充實國庫,收買民心,但正如先生所言,現實便是——舊的世家門閥或許會因此衰落,但新的、以商賈為核心的豪強勢力必然會崛起!”
他走到嬴政麵前,目光灼灼,聲音帶著一絲憂慮:“而且,像陛下這般施政,財富的流向不再像始皇帝時期那樣集中、可控,而是如同涓涓細流,散布於天下郡縣,藏於無數升鬥小民和新興商賈之手。”
“這看似雨露均沾,實則更加難以掌控!朝廷想要如臂使指地調動這些資源,其難度遠勝往昔!”
馮去疾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說出一個極其嚴峻的預言,他頓了頓,嘶啞著聲音道:“老夫所慮者,更深一層!皇權之穩固,從來並非皇帝一人之事!需得有根基,有柱石!”
“在老夫看來,那些與國同休、有著共同利益訴求的世家大族,便是皇權最重要的鞏固力量之一!皇帝,理應是與世家站在一起,共治天下,方能江山永固!”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痛心疾首:“而如今陛下所為,耗費海量錢財去修建那些看似無私的醫館、學舍,行此藏富於民之策,這……這與始皇帝陛下當年強調集權、強化國家機器、弱化民間私學的治國理念,幾乎是完全背道而馳啊!”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馮去疾甚至引用了奠定大秦強盛基石的商鞅的理論,神情肅穆:“商君曾言:‘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國以十者治,敵至必削,不至必貧。’ 在他看來,這些儒家提倡的德行與智慧,乃是國家混亂軟弱的根源!”
馮去疾說到這裏歎了口氣:“陛下如今鼓勵教化,廣建學舍,固然是仁政,其本意或許是好的,以陛下的雄才大略,也確有足夠能力掌控全局,駕馭這新的局麵。但是——”
他話鋒猛地一轉,拋出了一個極其尖銳,也極富遠見的問題,目光如同利劍,直刺問題的核心:
“陛下之後呢?大秦的第三世、第四世皇帝又當如何?始皇帝陛下掃滅六國,一統宇內,功蓋三皇五帝!”
“當今武帝陛下,若延續如今之勢,其文治武功,也必將是光耀千古,彪炳史冊!”
“有如此兩位光芒萬丈的祖先在前,後世之君主,哪怕本身亦是中上之資,勵精圖治,恐怕也難望其項背,其威望注定被先祖的光輝所掩蓋!到那時……”
馮去疾沒有再說下去,但他那憂心忡忡的眼神,那沉重的語氣,已經將他內心的恐懼描繪得淋漓盡致。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百年之後,商人集團手握天下大部分財富,勢力盤根錯節。
而傳統的世家力量因曆代皇帝的打壓早已衰弱不堪,不再有能力,也不再有意願去全力鞏固皇權。
屆時,皇權被架空,皇帝威信掃地,地方尾大不掉,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一統帝國,恐怕就要麵臨分崩離析的危機了!
必須強調的是,馮去疾的這番憂慮,並非出於對趙淩個人能力的否定。
恰恰相反,在他內心深處,已然將趙淩視為一代不世出的聖君明主。
他相信,以趙淩的智慧與手腕,無論天下出現何種複雜的狀況,其本人都應有能力妥善解決,駕馭這艘帝國巨輪駛過驚濤駭浪。
他所擔憂的,是這艘被趙淩改造得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巨輪,其設計理念是否過於超前?
其運作係統是否過於精密複雜?
後世那些能力遠遜於趙淩的繼承者們,是否能夠順利接手,並同樣嫻熟地操控它?
他們能否鎮得住那些在武帝時代被刻意培養起來,同時也被有效壓製著的各方勢力?
嬴政聽著馮去疾這番鞭辟入裏,直指核心的長篇大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書房內隻剩下那沉香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劈啪聲。馮去疾所言的弊端,他豈會不知?
商鞅的那套治國理念,早已如同基石般深深嵌入大秦的國體,也是他嬴政曾經堅信並強力推行過的。
平心而論,兒子趙淩如今的許多做法,確實是在與商君之法背道而馳,是在試圖扭轉一輛已經沿著既定軌道高速奔馳了百餘年的戰車!
這其中的風險,何其巨大?!
稍有不慎,便是車毀人亡的結局!
即便趙淩本人擁有高超絕倫的“禦車之術”,能夠險之又險地完成這個急轉彎。
那麽下一代、下下一代的“禦手”呢?
他們是否有同樣的能力?
削弱世家實力,短期內確實能強化皇權,掃除改革的障礙。
但世家作為皇權與地方之間的緩衝帶以及統治同盟的作用也被削弱了。
一旦雄主逝去,那些在改革中利益受損的舊勢力積蓄的怒火,恐怕會如同火山般噴發,傾瀉在相對弱勢的後繼君主身上。
而那時,缺乏忠君傳統約束的商人勢力,手握重金,又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是皇權的支持者,還是新的掘墓人?
這一切,都是未知之數,充滿了變數與危險。
沉吟良久,嬴政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恢複了平靜,但其中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馮老所慮,深遠而沉重,確是國家柱石之臣應有的擔當。此事關乎國運,千頭萬緒……吾,相信皇帝自有其通盤考量與最終決斷。”
他並未直接反駁馮去疾,但也未表示完全讚同,而是將最終的裁決權,推回到了皇帝趙淩身上。
馮去疾見嬴政似乎不願在此事上深入下去,也並未強求,他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他臉上重新露出了那種略帶倨傲的笑容,拱了拱手,語氣卻帶著幾分真誠的勸誡意味:“先生貴為帝師,常伴陛下左右,深受信重。方才老夫所言這些利弊得失,關乎大秦長遠之安定。先生既已看清,還望能尋得合適時機,向陛下婉轉諫言。”
“有些隱患,防微杜漸,總好過亡羊補牢。此亦是為師者,為臣者,應盡之責也。”
他的目光灼灼,帶著期待,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想看看這位“帝師”,在麵對如此重大的國策分歧時,究竟會持何種立場,又會發揮怎樣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