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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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去疾言辭懇切地勸諫嬴政,希望他這位“帝師”能憑借與皇帝的親近關係,將方才那番關於新政隱憂的逆耳忠言,尋機婉轉傳達於聖聽。
然而,嬴政聽罷,臉上非但沒有顯出凝重之色,反而浮現出一種略帶玩味的笑容。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旁邊小幾上已然微涼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馮老丞相既已思慮得如此深遠透徹,洞察利弊,為何不親自向皇帝陛下諫言,反而要假手於吾呢?”
馮去疾聞言,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與無奈,他沉吟片刻,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聲音帶著幾分自嘲與現實的考量:“先生有所不知。老夫……如今隻能算是一個倚老賣老的前朝遺臣,空有幾分虛名罷了,早已非陛下身邊倚重之心腹。”
“況且,老夫如今已不在朝中擔任實職,乃一介布衣閑身,人微言輕。有些話,尤其是這等涉及國本大計、近乎指責陛下施政方向的逆耳之言,由老夫口中說出,陛下即便不治罪,恐怕也未必會真正聽入耳中,細細思量。”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隨即長長歎息一聲,道出了最核心的困境:“而最主要的是……老夫雖然隱約看到了前方可能存在的暗礁險灘,心中憂慮萬分,但……老夫愚鈍,苦思冥想至今,也未能尋得一個兩全其美、既能保持新政活力,又能規避長遠風險的妥善解決之法啊!”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層疊的屋宇,看到那繁華喧囂的鹹陽街市,語氣變得愈發複雜:“陛下如今這般施政,削弱世家,抬舉商賈,惠及黔首,其成效是顯而易見的。國庫日益充盈,民間生機勃勃,百姓稱頌聖明。”
“可以說,就眼下而言,以武帝的雄才偉略與掌控能力,這套方略非但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其所展現出來的,盡是國強民富的盛世氣象!在此等煌煌大勢、遍地‘好處’麵前,老夫空有對未來弊端的憂慮,卻拿不出任何實證與替代方案,這……這讓老夫如何開口諫言?又從何諫起?”
他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嬴政身上,那眼神中充滿了困惑無奈,試探性地問道:“先生智慧淵深,既能教出陛下這等不世出的聖主,眼界見識定然遠超老夫。不知先生……對此困局,可有良策?可有那既能延續眼下之利,又能消弭未來之患的……解決之法?”
“解決之法?”
嬴政雙眼微微眯起,臉上那抹神秘的笑容愈發明顯,他輕輕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磕碰聲,在寂靜的書房中格外清晰。
在馮去疾期待的目光中,在孟巍然和西文彥驚疑不定的注視下,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其實此事,很簡單。”
“很簡單?!”
馮去疾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雙目瞬間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與難以抑製的激動!
他困擾許久、視若泰山壓頂般的難題,在對方口中,竟然隻是“很簡單”三個字?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也顧不得保持什麽老臣的風度了,急切地追問道:“先生此言當真?還請先生不吝賜教!老夫願聞其詳!”
而一旁的孟巍然和西文彥,此刻更是麵麵相覷,徹底傻眼了。
他們原本聽著馮去疾與嬴政的對話,心中還抱著一絲期望,以為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的老丞相,是要代表他們這些備受打壓的世家勢力發聲。
馮去疾向始皇帝痛陳利害,指出皇帝趙淩打壓世家是錯誤之舉,是自毀長城。
他們期待著嬴政能被說服,然後回宮勸諫皇帝改弦更張。
可聽著聽著,味道就變了。
馮去疾非但沒有全盤否定皇帝的新政,反而說什麽“眼下盡是好處”、“武帝雄才偉略不會出問題”?
這豈不是變相承認了皇帝打壓世家的政策,在當下是正確且有效的?
這完全背離了他們原本的期待!
更讓他們措手不及的是,就在他們以為馮去疾的諫言即將無疾而終時,嬴政竟然輕飄飄地說此事“很簡單”?
這事關乎國運興衰、世家存亡,錯綜複雜到了極點,怎麽可能“很簡單”?!
兩人隻覺得腦子一片混亂,仿佛置身於一場完全看不懂的棋局之中。
就在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時,嬴政卻依舊保持著那副從容不迫,甚至帶著點戲謔的神情。
他並沒有直接拋出什麽驚世駭俗的治國良方,而是用一種近乎兒戲般的口吻說道:
“此事最簡單的做法嘛……便是你我二人,此刻便動身,直接進宮去,將馮老方才所慮的這些問題,原原本本、直言不諱地,當麵詢問皇帝。”
“……”
書房內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馮去疾臉上的激動與期待瞬間凝固,轉而化為一種被戲弄了的愕然與慍怒。
他盯著嬴政看了好幾息,才仿佛終於確認對方不是在開玩笑,當即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幾乎是哭笑不得地斥道:
“先……先生!這……這算什麽方法?!”
“老夫與您在此鄭重商議國家長遠之計,你卻……卻給出如此兒戲的答案?當麵去問陛下?”
“這豈非是將難題直接拋回給陛下?若陛下已有定計,何須我等贅言?若陛下亦無良策,我等此舉,豈非是給陛下徒增煩惱?!”
嬴政麵對馮去疾的指責,卻是不慌不忙,臉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深邃,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馮去疾,又仿佛透過牆壁,望向了皇宮的方向:
“此法看似簡單直接,甚至有些莽撞,但卻是最有效之法。”
“因為吾深信,以皇帝之智慧,其目光之長遠,思慮之周密,絕非你我所能完全揣度。”
“他既然敢於推行如此迥異於前朝,牽動天下根基的宏大新政,做了這許多布局深遠之事,那麽,對於百年之後可能出現的種種局麵,對於馮老所憂心的那些隱患……”
“他必然早已深思熟慮,心中定然有一套完整的應對之策,甚至……可能早已開始著手布局!”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回到馮去疾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馮老,你方才也承認了皇帝的能力。既然如此,為何不將對未來的這份憂慮,這份關乎大秦國運的沉重疑問,親自帶到它的決策者麵前?”
“與其我等在此閉門造車,妄加猜測,何不直接去尋求那個最有可能擁有答案的人的解惑?”
嬴政這番話,如同洪鍾大呂,重重地敲擊在馮去疾的心頭。
他猛地怔住了,臉上的慍怒與不滿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震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腔中那股積鬱已久的塊壘,似乎隨著這口氣鬆動了幾分。
是啊……
他馮去疾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到兩全之策,便以為此乃無解之難題。
可是,那位屢屢創造出人意料奇跡的年輕皇帝呢?
那位能以雷霆手段掃清障礙,又能以懷柔之術收服人心,將整個帝國玩弄得如同掌中棋局的武帝陛下呢?
他既然敢下這盤大棋,難道會沒有考慮過後手?
會沒有預見可能的風險?
自己一直以來,是否陷入了“知見障”?
是否因為無法找到答案,便下意識地認為提出問題也是徒勞?
馮去疾沉默了許久,書房內隻剩下幾人粗細不一的呼吸聲。
他臉上的皺紋仿佛在這一刻都舒展了些許,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他終於抬起頭:“是老夫陷入迷障了。與其在此徒勞憂慮,不如直麵求解!趙先生……”
他拱了拱手,發出了正式的邀請:“不知先生可願賞光,與老夫一同入宮,求見陛下,當麵為此困局,尋求一個陛下的解惑?”
嬴政朗聲應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馮老相邀,趙盤樂意至極!”
孟巍然和西文彥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心中五味雜陳。
完了,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