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商賈之後不得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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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繚那對霜染的劍眉微微壓下,眼皮抬起時,目光如淬火的青銅矛尖。
    他並未提高聲調,但那平淡語氣中蘊含的質疑,卻比任何激昂陳詞都更有分量:“若依張相所言,任由庶民黔首通過幾場筆墨考試便能魚躍龍門,躋身朝堂,那我大秦立國之本的軍功爵製,意義何在?”
    “戰場搏殺、斬首立功的將士,與寒窗苦讀、紙上談兵的學子,難道可以等量齊觀?長此以往,有功者不得賞,能文者驟得貴,天下尊卑秩序豈不淆亂?國將不國!”
    他的話語在空曠殿宇中回蕩,帶著法家特有的冷峻邏輯,直指新舊製度更替可能帶來的根本性衝突。
    側座上的嬴政,手指在膝上微不可察地敲擊了一下,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慮。
    大秦的江山,是靠著“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的軍功爵製激勵出來的銳士,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任何動搖這一基石的政策,都必須慎之又慎。
    麵對這尖銳的詰問,張良神色未變,反而愈發從容。
    他稍整衣袖,清朗的聲音如溪流穿過石隙,既溫和又堅定:“繚公所慮,深謀遠慮。然良以為,凡事須觀其本意,察其流變。昔日商君變法,創設軍功爵製,其初衷何在?”
    “正是為了打破世卿世祿,激勵凡有血氣者皆可憑借戰場功勳獲得爵位田宅,從而凝聚國力,銳意東出。此製之偉,在於給了天下人一個憑借實在功勞晉升的機會,打破了貴族對權位的壟斷。”
    他略微停頓,目光掃過禦座上的趙淩和側座的嬴政,繼續道:“而如今,大規模戰事漸息,軍功授爵之途客觀上已然收窄。”
    “更兼陛下繼位以來,為撫慰民心、獎勵耕織,多次賜民爵、赦罪人,民爵之授較往日為寬。爵位泛濫,其激勵銳意進取、明確尊卑高下的最初效用,難免有所稀釋。”
    他話鋒一轉,回到眼前:“如今陛下欲開考試取士之途,其核心精神,與當初商君創設軍功爵製,豈非異曲同工?”
    “兩者皆為打破固有藩籬,予天下才誌之士一條憑借自身努力,無論是武力還是文才都可得以晉身,為國效力的新路徑。此非亂序,實為在新的時勢下,續寫機會公平。”
    尉繚麵色沉靜,並未被這番類比打動,他立刻抓住另一個更為現實的憂慮:“縱然理念可通,然則實務如何?若此令頒行,誘惑在前,天下人皆棄耒耜而捧簡牘,父母皆望子成龍而厭耕作,則農田荒蕪,糧秣不繼,國之根基動搖,豈非因小失大?屆時,縱然朝堂多幾個善辯之才,而天下饑饉,何談治理?”
    蕭何在旁聞言也不禁微微頷首,治粟內史的職責讓他對糧倉的充實與否異常敏感。
    張良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他並未直接反駁,而是迂回設問:“繚公認為,讀書求學,是一件容易的事嗎?”
    尉繚略感意外,但仍據實以答:“若隻是識得些日常用字,通曉些粗淺文墨,以朝廷設學教授,假以時日,應非難事。”
    他自身便是學貫數家的大家,潛意識裏並未將基礎文化學習看得過於艱難。
    “那麽……”張良追問,語氣平和,“若是想要精通諸子百家中任何一家的學說深意,乃至融會貫通,能用以分析時政、處理實務呢?”
    尉繚眉頭微蹙,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多餘:“鑽研學問,精進不息,本是士人應為。若有良師指引,自身勤勉,登堂入室雖需時日,又何談‘難’字?”
    他的回答帶著天才學者特有的視角。
    於他而言,縱橫捭闔、兵法韜略、法令條文、儒家經典、陰陽星象,諸多艱深學問皆能探得精髓,讀書求知確實如同呼吸般自然。
    張良聞言,臉上露出了一絲混合著理解與無奈的苦笑:“繚公,此乃對您這般天縱奇才,學究天人而言啊。”
    他轉向禦階,仿佛在向趙淩和嬴政解釋,也像是在點醒尉繚視角的局限性,“對於天下絕大多數普通人而言,莫說精通數家,便是要在一家學說上有所成就,達到足以被選拔的程度,往往需要投入半生心血,耗費無數燈油簡帛,更需要一定的天賦悟性。這絕非易事。”
    尉繚沉默了。
    他並非不通人情,隻是久居高位,學識淵深,確實有些忽略了普通人與天才之間的巨大鴻溝。
    張良點出的,正是他思維中的盲區。
    見尉繚不語,張良趁勢展開,闡述更為現實的圖景:“尋常百姓之家,首要之務在於溫飽。壯勞力需侍弄田畝,婦孺需操持家務紡織。”
    “縱使陛下仁德,於各郡縣廣設官學,且如陛下曾言,或對年幼孩童提供兩餐激勵就學,然孩童年至十歲,筋骨稍成,若在讀書一途上未見顯著天賦,家中又需勞力,絕大多數父母的選擇,必然是令其輟學,回歸田壟,助力家計。此乃生存使然,現實所迫。”
    他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因此,繚公所慮‘無人種田’之情形,幾無可能出現。讀書進學,對於絕大多數黔首而言,是一項耗時長久、耗費不菲且結果難料的風險投資。”
    “朝廷提供的,隻是一個極其珍貴但門檻依然不低的‘可能性’。”
    “況且,讀書本身,對於天性不在此道或迫於生計者,乃是苦差。繚公實在不必憂慮農人會盡數放下鋤頭,去追逐那渺茫的仕途。”
    尉繚的眉頭並未完全舒展,他追問道:“若果真如你所說,能通過此途脫穎而出者終究是極少數,那麽陛下大張旗鼓推行此令,其意義究竟何在?耗費如此國力,僅為選拔寥寥數人?”
    張良拱手向趙淩一禮,答道:“其意義,可分三層,皆關乎國運長久。”
    “其一,在於播撒希望。陛下登基不過一載,官學初設,如今受益者多為蒙童。即便其中真有天賦異稟者,欲其成材可用,至少也需五年、十年之功。”
    “此刻頒布此令,首要意義便是昭告天下:無論出身如何,隻要努力向學,真有才識,便有了一條直達天聽、為國效力的康莊大道!”
    “人心有了希望,便有了向上的動力,社會便有了活力。此乃凝聚民心、穩固社稷的無形之力。”
    “其二,在於盡收遺賢。”
    “天下之大,山林草澤之間,未必沒有如繚公昔日那般身懷絕學卻因種種緣由未曾出仕的隱逸高人,或如張良當年心存觀望的六國遺士。”
    “陛下以此令明示天下,廣開才路,不計前嫌,唯才是舉,正可網羅這些現有的人才,使其才華能為大秦所用,而非埋沒山野,或終成隱患。”
    “其三,在於蓄養未來。正如良方才所言,如今剛啟蒙的孩童,假以時日,哪怕萬人中僅出一俊才,積少成多,數年十數年之後,朝廷便能獲得一批源源不斷、背景相對單純、由朝廷自己培養選拔的新鮮血液。”
    “如此,陛下與後世君王,方能逐步擺脫在用人上對世家大族的過度依賴,真正將選官用人之權柄,牢固掌握於朝廷手中。此乃杜絕門閥坐大、保障朝廷權威的長遠之策。”
    尉繚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張良這番話,層層遞進,從現實可行性到人心向背,再到長遠國策,幾乎考慮到了每一個反駁的角度,既承認了困難,又闡明了其不可替代的戰略價值。
    章台宮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燈花偶爾的劈啪聲和眾人深淺不一的呼吸聲。
    嬴政半眯著的眼睛裏,銳利的光芒流轉不定,顯然也在仔細權衡張良所述的利弊。
    良久,尉繚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沉重,仿佛吸入了殿內所有的凝重。他再次麵向趙淩,盡管態度稍有和緩,但原則性的堅持依舊清晰:“陛下,張相所言……確有其理。此策若行,或有利國長遠之處。”
    他話鋒隨即一轉,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帶有鮮明時代烙印的限製條件:“然,臣依舊以為,此製初行,宜穩不宜激。為免衝擊過大,滋生不可測之變,當設以明確界限。”
    他目光掃過張良和蕭何,最終定格在禦座之上,一字一句地說道:“臣建議,此考試取士之途,當明令禁止——商賈之後,不得參與!”
    “商”字一出,殿內似乎驟然降溫。
    蕭何的眉頭猛地一跳,張良從容的神色也微微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