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0章:兒孫自有兒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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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繚那句“商賈之後,不得參與”的諫言,如同一聲沉鬱的鍾鳴,在章台宮高大空曠的殿宇內回蕩,久久不散,重重地敲在趙淩的心頭。
趙淩原本因張良勾勒出後世科舉雛形而略感振奮的心情,瞬間被拉回了冰冷而複雜的現實。
禦座之上,趙淩背脊依舊挺直,但眼神卻不由得深邃起來,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他最內心深處的渴望,自然是希望能夠逐步靠近後世那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進一步的,在機會與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理想狀態。
因此,他登基以來,雖承襲秦律框架,卻在許多具體政策上極力提高商人的實際地位,保障其合法經營與財產安全,希望借此活絡經濟,充盈國庫。
但同時,他也明確頒布律令,禁止商人及其直係子弟入朝為官,並以嚴刑峻法威懾官商勾結、行賄貪腐……
這一切,本是他小心翼翼維持的平衡。
如今,尉繚將“考試取士”這個新變量放入這個本就微妙的平衡中,並直接要求將商人子弟徹底排除在外,迫使趙淩不得不再次直麵這個時代的根本性矛盾。
平等理念與統治現實、經濟發展與政治穩定的衝突。
燈火下,尉繚雖年事已高,鬢發染霜,但精神矍鑠,身姿依舊如鬆柏般挺拔。
他雙目炯炯,精光內蘊,那不是昏聵老臣的渾濁,而是曆經風雨、洞察世情的銳利。
他沒有引用“士農工商,商為末流”的舊說,也沒有直接貶斥商人地位卑賤,這在趙淩已有所調整的政策背景下顯得不合時宜。
他選擇了另一個更具說服力,也更契合法家“務實”與“製衡”思想的切入點:“陛下,商人坐擁資財,其富庶遠非普通躬耕壟畝的庶民可比。若允許商人之後與那些為了一卷竹簡、一盞燈油都需要節衣縮食的寒門學子同台競技,參與這所謂的公平考試,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
“他們可以用錢財延請最好的老師,購買最齊全的典籍,擁有最充裕的時間專心向學,而無須為生計奔波。寒門子弟如何與之相比?此非才智之較量,實為資財之比拚!”
“不公?”趙淩捕捉到了這個詞,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電,反問了一句,“那麽,尉相,世家子弟呢?他們累世公卿,家學淵源,藏書萬卷,門客如雲。”
“他們的子弟與真正一無所有的庶民同台考試,難道這就公平了?若論資源優勢,世家豈非更甚於商人?”
這個問題尖銳而直接。
側座上的嬴政,幾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在趙淩和尉繚之間來回,顯然對此也極為關注。
尉繚似乎早有預料,他緩緩搖頭,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哦?如何便不可同日而語?”趙淩追問,他需要聽到最核心的統治邏輯。
尉繚沉吟了數息,似在整理最具說服力的言辭,然後清晰答道:“天下世家,無論關隴老秦,還是山東遷貴,其權勢、財富、人望,皆在陛下的掌控與製衡之中。”
“他們固然有其利益訴求,但同時也是陛下統治天下不可或缺的基石。”
“他們熟悉政務,維係地方,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出仕為官至少在實務上手更快。”
“陛下設立尚學宮,廣建官學,本身已在拓寬選才渠道,對世家子弟傳統的、近乎壟斷的上升之路構成了阻礙與分流。”
尉繚沉吟道:“此為必要的革新,但革新之道,在於疏導與融合,而非決裂與驅逐。”
“若再對世家子弟參與考試加以限製,等同將其徹底推向對立,恐激起大變,適得其反。此乃政治之權衡,非單純公平可論。”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冷峻:“商人則全然不同!”
“其一,商人本性逐利,錙銖必較,其行事邏輯與官員所需之公益心、責任感常相悖逆。”
“若允商人子弟為官,臣恐其將官場視為商場,以權謀利,魚肉鄉裏,敗壞吏治清名。此非臆測,乃察古今之常態。”
“其二,考試之中,必有奸猾商人重金行賄考官,上下打點,舞弊營私。陛下雖明法嚴刑,高懸利劍,然監察之力總有極限,難保方方麵麵滴水不漏。若開此門,必使貪腐花樣翻新,監察事倍功半,徒增朝廷困擾與風險。”
見趙淩凝神靜聽,尉繚更進一步,搬出了更具分量的依據與更深層的治國理念:“陛下,昔年始皇帝陛下定天下,將商人列於‘市籍’,置於行業之末,其深意並非僅因輕視。”
“究其根本,乃因商人流通貨物,聚斂財富之能,遠強於固守土地之農、專精技藝之工。其財富積累速度與流動性,若無限製,極易形成足以挑戰地方乃至影響朝局的勢力。”
“治大國如烹小鮮,關鍵在於平衡! 陛下絕不能讓任何一個行業、任何一種力量,失去製衡,變得過於強大,以致尾大不掉,危及社稷安穩。”
說到這裏,尉繚退後一步,向趙淩鄭重拱手,做出了總結性的諫言:“故,對於張良丞相所提考試選才之宏圖,臣經深思,以為若加以‘試守’、分級等完善之策,或可試行,並無根本異議。”
“唯獨這‘商人之後參與’一條……還請陛下為千秋國本計,務必慎重!”
“陛下即位以來,仁慈寬厚,與民休息,天下稱頌。然,這份仁慈,切莫過多寄托於商賈之身。”
“彼輩可與糧,可通財,可用其能,卻不可予其權,尤其不可予其輕易獲得與世家、士子同列朝堂之途!”
仿佛是為了讓論點更加擲地有聲,尉繚幹脆將一直縈繞在他,或許也是在座許多人心頭的那個具體憂患,直接攤開:“便以陛下之門生,那位名動天下的楚懸為例。他如今富甲四海,人稱楚大掌櫃,其聲勢之隆,即便是一郡之守見之,亦往往禮敬有加,皆平禮相交。”
“此等情形,若長期不加遏製,是否已隱隱有淆亂朝廷尊卑秩序之嫌?長此以往,民間隻知有楚財神,而不知朝廷威儀何在了!”
趙淩聞言,臉上露出了然且帶著些許無奈的笑容:“尉相多慮了。楚懸乃朕親手教導、一手提拔,其心性品行,朕最是清楚。他對朕,對朝廷,忠心可鑒。況且,他將商行大半利潤輸送至少府,充盈內帑,於國有大功。”
尉繚並未被輕易說服,他搖了搖頭,目光越發銳利:“臣知楚懸忠誠,亦知其貢獻。然,臣所慮者,非其今日之忠,而在其勢之大,已關乎國本!楚懸不僅總攬天下漕運命脈,其楚氏商行店鋪、貨棧、船隊遍布帝國州郡,乃至陛下新開的百越關市,亦有其深刻烙印。”
“換言之,帝國相當一部分的經濟流轉與物資調配,已係於他一人或其一係之手!”
“此等關乎社稷命脈之權柄,集於一個非皇室、非世家的商賈之身,縱然他今日忠心耿耿,然則……後世呢?楚懸之後人,能否代代如他一般忠謹?若有不肖子孫,或被人蠱惑利用,其危害將何其深遠?”
尉繚這一連串的質問,層層遞進,從抽象原則到具體案例,從眼前利弊到長遠隱患,將法家重“勢”、重“製”、防微杜漸的思想展現得淋漓盡致。
殿中寂靜無聲,張良若有所思,蕭何麵色凝重,連嬴政也微微頷首,顯然尉繚之言,深深觸動了他心中那根弦。
麵對這無可回避的深層憂慮,趙淩知道,純粹的辯解已無意義。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收斂:“尉相所慮深遠,朕已明了。便依尉相所言,新定之考試取士製度中,明令規定:商人之後,不得參與。”
他頓了頓,在尉繚略顯釋然的目光中,說道:“至於楚懸……朕已將女公子嬴陰嫚許配於他。待他此番嶺南之差圓滿歸來,便即行大婚之禮。今後,楚懸所創之基業,將由他與陰嫚所出之子孫合法承繼。”
此言一出,尉繚先是一怔,旋即眼中精光一閃,臉上首次露出了頗為讚同的神色,他再次拱手,語氣誠懇了許多:“陛下此舉,聖明!臣,再無異議。”
在他心中,最擔憂的從來不是楚懸本人,而是楚懸那龐大的商業帝國未來可能與皇室之外的勢力結合,孕育出難以掌控的巨鱷。
如今皇帝親自將公主下嫁,等於用最牢固的姻親紐帶,將這份足以影響國本的財富與力量,重新係回了皇室的主幹之上。
隻要皇權穩固,這份財富終究還是皇家的囊中之物,或至少在其掌控之下。
然而,趙淩心中卻有一層未曾明言的思量。
當楚懸與皇室聯姻之後,固然解決了“外人坐大”的隱患,卻可能催生出另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
嬴陰嫚這一脈的後代,將同時擁有皇室高貴的血脈和富可敵國的驚人財富。
這種集血統、財富與潛在政治影響力於一身的“超級外戚”或“財雄勢大的宗室”,對於後世那些能力、威望或許不及自己的繼承者們來說,會不會是一個更難處理、更容易引發內部動蕩的麻煩?
這個念頭在趙淩腦中一閃而過,但他並未說出來。
他隻是在心底輕輕一歎。
自己所能做的,不過是為這個帝國打下盡可能好的基礎,設定相對合理的框架。
至於三五百年後,這個封建王朝內部必然累積的矛盾是否會爆發,舊有的秩序是否會被新的力量推翻重建,那已非他所能慮及,也本是曆史循環的常態。
一個王朝,能有三五百年的氣運,已屬不易。眼前的挑戰,是穩步推行取士新政,平衡各方,讓大秦在自己手中走向強盛。
至於後人……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要是大秦被推翻了,那也怪不得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