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白糖

字數:7438   加入書籤

A+A-


    暮色漸合,鹹陽城華燈初上。
    解除酒禁不過半年,鹹陽已然展現出與往日不同的世俗活力。
    沿著渭水河畔,最繁華的東市大街,一家名為醉清坊的三層木樓格外醒目,飛簷鬥拱下懸掛著數十盞明亮的絹製燈籠,將門前車水馬龍照得如同白晝。
    樓內人聲隱約,絲竹管弦與酒客的談笑混合在一起,飄散在初夏微暖的夜風中,構成一幅前所未見的太平盛景。
    曾幾何時,秦律嚴苛,“三人以上無故聚飲,罰金四兩”。
    此也是為的是防止民間借酒滋事、議論朝政,將一切可能的動蕩苗頭扼殺在萌芽。
    而如今,新帝趙淩登基後,認為民生已定、糧倉漸豐,更自信於自身的治理,以及民心所向,便果斷解除了這道禁令。
    於是,鹹陽城中,酒坊、食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醉清坊”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這裏也成為了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乃至有些身家的文人墨客流連之所。
    醉清坊二樓,一間臨河僻靜的雅閣。
    窗戶半開,晚風帶著濕潤的水汽和樓下隱約的喧囂透入。
    室內陳設典雅,一張黑漆櫸木方案,兩張鋪著細葦席的胡床,角落青銅貘尊獸口中吐出嫋嫋青煙,是價值不菲的南海沉香。
    案上已擺好幾樣精致佐酒小菜,一尊造型古樸的青銅酒壺/溫在熱水中。
    嬴政獨自端坐於主位,隻作尋常富商打扮,一身深青色綢袍,玉冠束發,目光沉靜地望著窗外。
    灰衣老者如同影子般守在包廂門外,氣息若有若無,卻足以隔絕任何不必要的窺探。
    他今日應約而來。
    約他之人,是剛剛從三川郡日夜兼程趕回鹹陽的墨家巨子墨知白。
    墨知白深受當趙淩信重,委以諸多實業營造、技術革新之重任。
    更重要的是,他是少數知曉“始皇帝未死”這一驚天秘密的人。
    此次回京,他甚至未及入宮麵聖述職,便先約了嬴政在此秘密會麵,其意值得玩味。
    不多時,門外傳來極有節奏的輕微叩擊聲,灰衣老者側身,一道身影便閃了進來。
    來人正是墨知白,他看起來風塵仆仆,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一身便於行動的墨色短褐。
    他反手關上門,看到端坐的嬴政,臉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沒有行任何臣子之禮,仿佛麵對的隻是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
    他徑自走到案幾對麵,很自然地坐下,笑吟吟地開口,語氣輕鬆:“趙先生,別來無恙?再回這鹹陽城中,觀此人間煙火,市井繁華,感覺如何?可比您當年禁令之下,萬馬齊喑的鹹陽,多了不少生氣吧?”
    這話問得隨意,甚至有些調侃,直指嬴政當年嚴苛的禁酒令與對輿論的嚴格控製。
    嬴政並未因他的無禮而動怒,甚至連頭都沒抬,依舊望著窗外,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這鹹陽氣象如何,是當今天子治下之功。何時輪得到你來問吾之感受?”
    墨知白深知嬴政脾性,對他的冷淡反應不以為意,反而自顧自地拿起溫著的酒壺,先為嬴政麵前空置的酒樽斟滿清澈的醇釀,然後又給自己也倒上一樽。
    酒香隨著熱氣彌漫開來,是上好的關中秦酒。
    他這才收斂了些許笑容,語氣轉為認真:“在下這一踏進鹹陽城門,耳朵裏便灌滿了兩個消息。一是孟巍然孟公昨夜薨逝,舉城哀悼,陛下親臨追封忠伯公,哀榮備至。”
    “二嘛,便是陛下已然決議,要推行那科舉之製了。真是沒想到,陛下動作如此之快,雷厲風行,令人驚歎。”
    他端起酒樽,向嬴政示意了一下,自己先飲了半口,感慨道:“不瞞趙先生,原本在下與陛下閑談時也曾論及此事。陛下雖早有此心,但也曾言,天下黔首十之八九目不識丁,官學初立,見效尚需時日,若要全麵推行科舉,廣納寒門,恐怕還得再等上五六年……”
    “需待第一批官學蒙童稍長,識文斷字者眾,方是水到渠成之時。誰能料到,契機來得如此突然,陛下的決斷又如此果決。”
    嬴政這才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墨知白臉上,微微挑眉:“哦?聽你此言,是覺得皇帝此番……有些操之過急了?”
    他拿起酒樽,指尖感受著瓷壁的溫度。
    墨知白立刻搖頭,放下酒樽,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輕敲擊:“非也,非也!在下絕無此意。恰恰相反,陛下此舉,正當其時,深合勢之道。”
    “科舉之推行,其關鍵,從來不僅僅在於有多少人能識字考試,更在於時局是否允許,阻力是否已降至最低。”
    他身體微微前傾,笑道:“孟巍然之死,看似偶然,實則為陛下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勢。”
    “孟家乃世家的代表之一,孟巍然本人更是曾經試圖與陛下周旋的領頭人物。他一死,追封厚葬,陛下既彰顯了仁德,又徹底瓦解了孟家可能殘存的政治野心,等於給所有世家門閥立下了一個清晰無比的榜樣——”
    “順者昌,可得身後名;逆者……不必陛下動手,自有大勢處置。”
    “此刻,陛下借孟公哀榮,將科舉與‘繼承孟公興學遺誌’掛鉤,那些世家大族,誰還敢跳出來公開反對?”
    “此乃借力打力,堵悠悠眾口於無形的絕妙手段!如此天時、地利、人和俱在的東風,稍縱即逝,陛下抓住它全力推行科舉,正是雄主明斷,何來操切之說?”
    嬴政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慢慢啜飲著杯中酒。
    待墨知白說完,他才嘴角微揚,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照你這般說來,孟巍然死得倒是頗為是時候了?”
    墨知白聞言,神色一肅,輕輕歎了口氣,舉起酒樽向著虛空微微一舉,仿佛在敬那位逝去的對手:“逝者已矣,功過難論。但就事論事,孟公其名必能流傳千古,成為後世臣子急公好義、順應時勢之表率。”
    “此對其個人與家族而言,這未嚐不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嬴政將樽中殘酒飲盡,自己提起酒壺又斟了一樽,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仿佛在對比今昔:“皇帝如今治國的這些方略……層層布局,因勢利導,善用人心,甚至不惜以臣子之死為棋,推動大局。這般手法,這般對勢的精確把握與運用,吾當年……倒未曾如此細致地設想過。”
    他的語氣裏聽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一種純粹的比較。
    墨知白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在這靜謐的包廂裏顯得有些突兀,但他毫不在意。
    笑罷,他正色道:“趙先生此言,恐也不盡其然。非是始皇帝陛下當年未曾想過,而是天下格局迥然不同,麵臨的要務也截然不同。”
    “昔年,始皇帝陛下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那時節,首要之務是終結數百年的分裂戰亂,是‘打天下’,是‘定天下’!”
    “是建立一套能維係龐大統一帝國不散架的根本製度。那時需要用雷霆手段,需要集中一切力量,需要壓製一切可能的不諧之音。那時若談廣開科舉,收攬寒門,無異於癡人說夢,因為連最基礎的統一與穩定都尚未完全實現。”
    他話鋒一轉,眼中流露出對趙淩的崇敬:“而如今,武帝陛下繼承的是始皇帝陛下已鑄就的一統之基與製度之框。”
    “天下承平,根基已固,方有餘力與空間治天下、興天下。”
    “陛下推行科舉,鼓勵工商,解除酒禁,發展醫學,推廣農技……這些都是建立在天下已定這個前所未有的平台之上。正如這酒——”
    墨知白指了指案上酒樽,又指了指窗外隱約的市井喧嘩:“始皇在位時禁酒,固然有防止聚眾議政的考慮,但更深層的原因,是當時糧食生產有限,釀酒耗糧,不利於備戰與積蓄國力。”
    “且天下初定,六國遺民心懷叵測者眾,不得不防。”
    “在看如今,陛下推廣新式農具與耕作之法,關中、蜀中糧倉漸滿,已有餘糧可供釀酒,豐富民生。”
    “更重要的是,陛下登基以來,政績斐然,民心漸附,百姓得實惠,自然歌功頌德者多,非議者少。”
    “朝廷自信,又何懼百姓酒後幾句閑談?此乃時移世易,治國之策自然因時而變。”
    “始皇帝陛下當年所做,是打下了最堅硬的基石,砌好了最牢固的牆垣。”
    “而武帝如今所為,是在這基石與牆垣之上,修建華美殿宇,開窗通風,讓陽光雨露進來。兩者皆是雄主,隻是所處階段不同,用力之處自然不同。始皇帝當年,何錯之有?”
    這一番長篇大論,既有對嬴政時代功績的肯定,又有對趙淩時代政策的理解,分析得入情入理,客觀中肯。
    嬴政聽著,臉上的淡漠漸漸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真正的意外。
    他抬起眼,仔細打量著對麵的墨知白,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數月不見,你倒越發會說話了。”
    他記憶中,墨知白與自己相處,多是互相譏諷,言辭鋒利。
    自己偶有閑暇垂釣,這廝甚至曾故意踢翻自己的魚簍,後來美其名曰“讓陛下體會民生之無常”。
    兩人可謂“相愛相殺”,嘴上從不留情。
    今日這般帶有敬重意味的評價,著實讓嬴政感到些許詫異。
    墨知白端起酒樽,神色變得格外鄭重:“非是在下學會奉承。實乃是這次離京在外,督辦礦冶、研製新物之餘,靜下心來想了許多。尤其是反複琢磨陛下曾說過的一些話……”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緩緩道:“陛下曾言,始皇帝陛下之功,絕不僅僅是表麵上的統一六國。”
    “更偉大的,是您如同一位……嗯,按照陛下的新奇說法,如同一位編寫了帝國‘源代碼’的至高匠師。”
    “您確立了中央集權的郡縣製框架,統一了文字、度量衡……這一切,就像是為後世所有的程序設定了一套最基礎的運行規則與邏輯。”
    “後世任何帝王,隻要在這套‘源代碼’構建的體係內行事,無論其具體政策如何調整,華夏大地就很難再陷入長期分裂。”
    “書同文,則文化認同不易割裂;車同軌、行同倫,則經濟民生聯係緊密;郡縣製,則地方難以形成對抗中央的割據勢力……始皇帝是為萬世開太平,奠定了最根本的製度保障。”
    “然而,編寫這樣一套完美、高效但或許在某些方麵過於超前的‘源代碼’,是需要付出巨大代價的。”
    “嚴刑峻法,快速推進,必然觸及無數既得利益,必然讓當世的人感到不適、痛苦甚至怨恨。”
    “所以,許多的罵名,許多的暴政指責,其實是始皇一人為後世子孫背負了。”
    “罪在當代,功在千秋! 這句話,如今想來,真是再貼切不過。趙先生……不如我二人敬那位獨一無二的始皇帝陛下一樽?”
    說罷,墨知白雙手捧起酒樽,然後將樽中酒一飲而盡。
    嬴政坐在那裏,聽著“罪在當代,功在千秋”這八個字,臉色不可避免地陰沉了一瞬。
    這八個字,何等沉重。
    但看著墨知白前所未有的鄭重姿態,那陰沉又如冰雪般緩緩消融。
    他默然片刻,也舉起自己麵前的酒樽,沒有多言,仰頭飲盡。
    一切盡在不言中。
    飲罷,他放下酒樽,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淡:“敘舊已畢。你此番匆匆回鹹陽,所為何事?總不至於專程來與吾飲酒論史。”
    墨知白也坐下,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略帶得意與神秘的笑容,先前的鄭重一掃而空,變臉之快讓人咋舌。
    “自然是有好事!”他笑道,“其一,乃是回京參加吾皇的及冠祭祖大典,此乃國本大事,不可或缺。其二嘛,陛下不日將大婚,迎娶阿青姑娘。阿青與在下亦是故交好友,她的喜宴,在下豈能缺席?這第三嘛……”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眼中閃著孩子般獻寶似的光芒,從袖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扁平的粗布小口袋。
    解開係繩,他伸手進去,撚出小小一物,置於掌心,遞到嬴政麵前的案幾上。
    那是一粒約指甲蓋大小,晶瑩剔透、宛若最純淨冰晶物事,在燈燭光下折射著誘人的光芒。
    “趙先生,嚐嚐此物。”墨知白嘴角揚起,帶著難以掩飾的驕傲,“這便是陛下之前提過的白糖最終成品——我們稱之為冰糖。耗時兩年半,反複試錯,總算在三川郡的工坊裏,成功實現了穩定量產。”
    “白糖?”嬴政眯起了眼睛,目光銳利地落在那粒晶瑩之上。
    他記得趙淩曾提過,要提煉比飴糖、石蜜更純淨、更甜、色澤如雪的糖,並言此物若能製成,其利不下於鹽鐵。
    如今,這設想竟真成了現實?
    他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粒冰糖,觸手冰涼堅硬,對著燈光細看,純淨無暇,毫無雜質。
    然後,在墨知白期待的目光中,他將冰糖放入口中。
    一股清甜無比、純粹而濃厚的甜味,瞬間在味蕾上化開,迅速蔓延。這甜味,與以往任何蜂蜜、飴糖或粗糙的“石蜜”都截然不同,沒有雜味,沒有澀感,隻有令人愉悅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