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百越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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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九月中旬,關中秋老虎的餘威猶在。
    正午的日頭毫無遮攔地懸在鹹陽城巍峨的箭樓與連綿的雉堞之上,將青灰色的城牆烘烤得微微發燙,空氣仿佛凝滯,彌漫著塵土與遠方田野即將成熟的氣息。
    寬闊的直道延伸至天際線,被烈日曬得泛白,此刻,一行風塵仆仆的人馬,正沿著直道緩緩向鹹陽城行來。
    為首者正是典客魏守白。
    他端坐在一匹神駿的關中馬上,身姿比半年前離開時更加挺拔,但原本白皙的士人麵龐,已被嶺南濕熱的海風和烈日鍍上了一層深深的古銅色,皮膚粗糙了不少,唯有一雙眼睛,在帽簷的陰影下閃爍著銳利而精明的光芒。
    他並未穿戴隆重的朝服,隻是一身便於騎行的深色勁裝,外罩一件半舊的擋塵披風,但這簡單裝束無損其作為大秦使節,欽差大臣的威嚴。
    他的馬後,跟隨著一支成分複雜的隊伍。
    緊隨著魏守白十餘騎精銳秦軍護衛的,是此次前來朝覲的百越諸部使者團。
    人約二十餘人,穿著各異,有的身披色彩斑斕的鳥羽飾物,有的以獸皮裹身,有的則已學著秦人樣式穿著粗布深衣,但無論怎樣模仿,那黝黑的皮膚、迥異的麵部輪廓與舉止間的不自然,都彰顯著他們化外之民的身份。
    他們大多騎著矮小但耐力頗佳的南方馬匹,或乘坐簡陋的牛車,車上堆著一些用蕉葉和粗布遮蓋的貢品箱子。
    駱越部落的使者首領雒,驅策著一匹相對健壯些的馬,緊緊跟在魏守白馬匹的右側。
    他年過半百,滿臉褶子,此刻卻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傾,用著生硬但已算流利的雅言(秦官方語言)對魏守白說道:“典客大人,這一路辛苦您了!終於又見到都城,真是令人心潮澎湃……”
    “此番覲見偉大的皇帝陛下,還望大人您……多多為我們百越各部美言幾句。”
    “我們各部首領與子民,如今都是真心實意,日夜期盼著能早日歸附王化,成為大秦真正的子民,沐浴陛下恩德……”
    “隻要陛下點頭,我們必定世世代代,永為大秦忠誠的藩籬,不,是忠誠的百姓!”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急切的渴望和道不出的卑微,眼神緊緊追隨著魏守白的側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魏守白聞言,從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意味不明,既未答應,也未明確拒絕。
    他微微側頭,目光掃過雒那充滿期待的臉,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爾等心意,本官自然知曉,也會如實向陛下稟報本官在百越這半年多的所見所聞。”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冷笑道:“至於陛下是否願意開恩,將爾等‘蠻夷’之眾,納入編戶,視為子民……”
    他特意加重了“蠻夷”二字:“那便是陛下的獨斷聖裁,更是要看爾等各部……的造化了。天命難測,非人臣所能妄議。”
    這番話,既撇清了自己的責任,又維持了天朝上使的架子,還將最終決定權完全推給了皇帝,可謂是滴水不漏。
    雒臉上沒有絲毫被稱作“蠻夷”的不悅,反而連連點頭,腰彎得更低,語氣愈發恭順:“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一切全憑皇帝陛下的旨意!”
    “我等能得見天顏,呈上貢禮與歸附之心,已是莫大的榮幸!”
    這半年來,魏守白受皇帝命令到百越逛逛。
    實則監督、評估各部的動向與誠意。
    他在百越過的日子,與其說是出使,不如說是巡視。
    各大部落首領,無論是真心敬畏大秦兵鋒與皇帝手段,還是別有所圖,無不對他極盡巴結之能事。
    珍奇異寶、地方特產、甚至部落中的美人,變著法子往他下榻之處送。
    魏守白對此的態度頗為玩味。
    禮物,他照單全收,來者不拒,笑容可掬。
    一旦談及正事,尤其是各部最關心的“內附為秦民”一事,他立刻打起官腔,言辭含糊,或以“需陛下定奪”、“時機未到”等理由推脫。
    偏偏他越是如此,那些部落首領越覺得高深莫測,越不敢怠慢,賄賂饋贈反而越發殷勤,形成了奇特的循環。
    如今,百越稍具規模的部落,其首領的訴求驚人地一致。
    他們都要放棄獨立的首領地位,請求整體加入大秦,成為大秦的正式郡縣,部落民成為編戶齊民。
    他們渴望能享受與大秦普通百姓一樣的待遇。
    至少能能夠相對公平地交易,過上好日子。
    這在雒等使者看來,是擺脫“蠻荒”、步入“文明”的天賜良機。
    然而,令他們倍感煎熬與困惑的是,那位被他們視為天神般的年輕武帝,對此似乎並不熱衷。
    這在他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昔年始皇帝在位,耗費巨資,派遣大軍南征,屠睢、趙佗等將領血戰數年,不就是為了將嶺南、百越之地納入大秦版圖嗎?
    為何如今他們心甘情願,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皇帝反而擺起了架子?
    他們已經在努力學習秦朝的文字,了解秦律,甚至改變部分習俗,這還不夠嗎?
    懷著這種誌忑、卑微又夾雜著一絲委屈與急切的心情,以雒為首的六部核心使者,終於再次踏入了鹹陽城那高大得令人窒息的城門。
    與半年前他們初次作為談判代表而來時,心境已截然不同。
    那時尚存幾分倚仗地利、欲討價還價的心思。
    如今,隻剩下對帝國強大實力的恐懼,對中原繁華的向往,以及對未來命運的茫然。
    城門處,並無盛大的儀仗迎接。
    隻有兩名身著低級吏員袍服,神色平淡的蠻夷邸小吏,在陰涼處等候。
    他們的職責隻是接待安置四方屬國、藩部使者,見慣了各式各樣的蠻夷,再加上現在都能看大秦日報了,也知道大秦有多強大。
    他們對這支百越蠻夷的使者並未投以過多重視的目光。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麵容精幹的小吏,小步快走上前,熟練地牽住了魏守白坐騎的韁繩,臉上堆起職業化的恭敬笑容:“典客大人,您一路風塵,辛苦了!小人是蠻夷邸的譯官,熠。大人請先回府歇息,這些使者交由小人安排便是。”
    魏守白在馬上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回到鹹陽,回到自己的主場,他連最後一點場麵上的客氣也懶得維持了,直接吩咐道:“嗯。熠,你辦事,本官放心。將這些百越使者悉數領去蠻夷邸,按例安置,飲食用度不可怠慢,但也需嚴守規矩,不得允許,不得隨意出入。本官要即刻入宮,麵見陛下,稟報要務。”
    “小人明白,定當安排妥當。” 譯官熠躬身應道。
    魏守白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些眼巴巴望著他的百越使者,輕輕一夾馬腹,便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徑直穿過城門洞,向著皇宮方向疾馳而去,將塵土留給了身後的使團。
    以雒為首的使者們,眼睜睜看著魏守白遠去,連一句多餘的交代或安慰都沒有,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但他們連一絲不滿或抱怨的神情都不敢流露,隻是順從地跟在那位名叫熠的譯官身後,如同溫順的羊群。
    半年前,他們或許還敢在心中計較一下禮儀待遇。
    如今,經曆了與艦船大炮,商賈的種種“交流”,又親眼目睹了帝國普通百姓的生活,再對比自己部族依然存在的貧困、落後與不安。
    那種渴望被接納,又恐懼被拒絕的複雜情緒,已經徹底壓倒了其他念頭。
    他們深刻地意識到,無論是武力、財富、技術還是文明,他們都無法與大秦抗衡。
    與大秦商人交易,他們的珍寶、香料、犀角、象牙,被壓到極低的價格,兌換成大秦的貨幣之後,才能換回那些令人眼紅的布匹、鐵器、鹽巴。
    即便是用硬通貨黃金兌換秦國的“半兩錢”或金銀幣,也要被收取高額的“火耗”與“匯兌”費用,直接對半砍。
    這種經濟上的不平等與剝削,讓他們愈發感到無力與屈辱,但也更加認清了現實。
    反抗沒有出路,唯一的希望,就是成為這個強大帝國的一部分,哪怕是從最底層開始。
    在譯官熠平淡的引領下,這支來自遠方的朝貢隊伍,緩緩消失在鹹陽城內的街巷之中。
    他們身上斑斕的羽毛與獸皮,與周圍整齊的夯土建築,規整的市坊,以及往來行人身上日益常見的棉布衣衫,形成了鮮明而突兀的對比,引來些許好奇的打量,但很快便被這座龐大都市固有的喧囂所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