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城寬闊筆直的街道上，人流如織，車馬粼粼。
    當雒等百越使者被譯官熠引領著，穿過熙攘的東市向蠻夷邸走去時，他們那身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裝束和迥異的氣質，不可避免地引來了無數道目光。
    路旁的秦人，無論是行色匆匆的商賈、挎著籃子的婦人，還是閑坐在店鋪門口喝茶的老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打量著這支隊伍。
    “瞧那些人，打扮得花裏胡哨，頭上插著鳥毛，身上掛著骨頭……怕不就是南邊來的百越蠻夷？”一個賣陶器的攤主壓低聲音對鄰人道，語氣裏混雜著獵奇與天然的優越。
    “定是了！半年前好像也來過一撥，沒這麽老實。你看他們那東張西望的樣子，活脫脫山裏剛鑽出來的野人，怕是連咱鹹陽的磚瓦都沒見過幾片。”鄰人撇撇嘴，目光掃過使者們黝黑皮膚上繁複的紋身和獸皮衣物，鼻翼微微翕動，仿佛真的嗅到了什麽不悅的氣味，“嘖，這大熱天的，一股子說不出的腥膻燥氣，熏得人腦仁疼……離遠點好。”
    這些議論聲並不算小，帶著帝都子民麵對化外之民時那種根深蒂固的驕傲。
    他們或許自己也是尋常黔首，但在這些蠻夷麵前，身為大秦子民，居住於天子腳下的身份認同感便油然而生。
    那目光中的嫌棄、好奇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如同實質般落在雒等人的背上，讓他們本就忐忑的心情更加局促不安，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試圖讓自己不那麽顯眼。
    然而，鹹陽城的景象又實在讓他們無法移開目光。
    與半年前相比，這座都城似乎又添了許多新氣象。
    不少臨街的房舍顯然經過修繕或翻新，青磚灰瓦，整潔有序。
    更多掛著醒目幌子的店鋪開了起來，有的裏麵傳來叮叮當當富有節奏的打鐵聲，有的飄出濃鬱的藥香，還有的櫥窗裏陳列著潔白柔軟的棉布和樣式新穎的成衣……
    街道更加幹淨，行人臉上的神色似乎也更為從容。
    這一切，都與他們記憶中部落聚居地的簡陋、動蕩與匱乏形成了無比強烈的對比，心中的羨慕與歸附之念愈發熾烈。
    蠻夷邸位於鹹陽宮城外圍一片相對僻靜的區域，是一處專門用於接待四方屬國、藩部使者及羈留重要人質的館舍院落。
    高牆圍護，門禁森嚴，既體現了天朝對遠人的懷柔與體麵安置，也確保了有效的監控。
    雒等人被熠帶入蠻夷邸院內，還沒來得及細看環境，便與兩個正在院中槐樹下玩耍的身影打了個照麵。
    一個是年約五六歲、虎頭虎腦的男孩，穿著裁剪合體的秦式童裝，但高顴骨，細長眼睛的麵部特征依然顯露出草原民族的底色。
    另一個是陪伴在側的年輕女子，約莫十五六歲，容貌帶著草原女子的健美與野性，但神情拘謹，穿著樸素的秦女衣裙。
    那孩童這正是匈奴單於冒頓留在鹹陽的質子他的幼子烏維。
    以及原本被作為禮物進獻給皇帝，卻被趙淩拒絕而留下來照顧侄子的冒頓之妹薩仁。
    烏維年紀尚小，對於質子身份並無概念。
    他隻知道，來到鹹陽後，住進了結實寬敞的房子，不用再隨部落顛沛遷徙，風吹雨打。
    吃的食物花樣繁多，味道美妙；還有各種從未見過的玩具。
    除了偶爾想念草原的遼闊和父親，他對目前的生活甚至頗有些樂不思蜀。
    薩仁則心思深沉得多，她深知自己和侄子的命運完全係於帝國的一念之間，平日裏謹言慎行，悉心照料烏維，不敢有絲毫差池。
    雒等人入住，動靜自然驚動了他們。烏維抬起頭，黑溜溜的眼睛立刻亮了。根據以往經驗，有新的“客人”到來，尤其是遠道而來的使者，蠻夷邸的膳房總會準備比平日更豐盛的食物以示款待，連帶他和姑姑也能沾光改善夥食。
    小家夥對美食的期待，瞬間壓倒了對陌生人的好奇。
    譯官熠將雒一行安頓在指定的廂房區，交代了基本的規矩：“諸位遠來辛苦，暫且在此安歇。飲食用度，自有安排，必不會怠慢。”
    “然，鹹陽帝都，法度森嚴，與荒服之地不同。無事不可隨意出院門，更不可在城中自行遊蕩。”
    “若確需外出購置物品或觀覽，務必先行稟告於我，由我或指派吏員陪同方可。此乃定製，諸位務必謹記，勿要自誤。”
    他的語氣平和，但措辭不容置疑，重申了魏守白“不可怠慢，也需嚴守規矩”的指示。
    交代完畢，熠便轉身去安排午膳。
    作為負責具體接待的官吏，他深知雖然這些是蠻夷，但關乎帝國體麵，且上司有令，飲食供應絕不能顯得寒酸小氣。
    更何況，隔壁還住著匈奴單於的質子，右丞相尉繚親自關照過的事情，無人敢打折扣。
    不多時，食物的香氣開始從庖廚方向飄來。
    烏維像隻嗅到魚腥的小貓，立刻從樹下跑開，蹬蹬蹬地追到正要離開院子的熠身邊，仰起小臉，用還帶著奶音和草原腔調的雅言，怯生生卻又充滿期待地問：“熠大人，今日……今日可有那個，冰冰的，甜甜的，有果子的……粥？”
    他費力地描述著，眼睛裏的渴望幾乎要溢出來。
    熠停下腳步，低頭看著這個身份特殊的匈奴小王子，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水果冰粥？
    現在冰可貴著呢，加上時令鮮果、蜂蜜或飴糖製成的稀罕消暑品，造價更是不菲。
    即使在鹹陽，也隻有宮中和少數頂級貴族之家才能時常享用。
    蠻夷邸雖然供應不會差，但這等東西也不是能天天提供的。
    “冰粥？” 熠的語氣帶著一絲為難，“你前日不是才嚐過一碗？今日的膳單裏……並無此物。”
    烏維一聽，小嘴立刻癟了下去，明亮的大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失望的霧氣，低下頭，小肩膀也耷拉下來，看著好不可憐。
    熠看了看滿臉失落的烏維，又瞥了一眼不遠處百越使者們，心中念頭轉了轉。
    今日有新的重要使者團入住，膳食品質本就會提高一檔。
    讓這些南蠻也見識一下天朝的美食珍品，或許更能顯帝國氣度，安撫其心。
    至於多耗費些冰果……應該也算在“不可怠慢”的範疇內吧？
    他沉吟片刻，終於鬆口，輕歎一聲：“罷了……你且等著，我去問問管事的謁者，看看今日庫中是否還有餘冰可用。”
    這已是變相的承諾。
    烏維聞言，眼中的光彩瞬間恢複，甚至更加閃亮，連連點頭：“謝謝熠大人！謝謝！”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雒看在眼裏。
    他聽不懂烏維具體問了什麽，但見那匈奴孩童先是懇求，後是失望，最後又轉為歡喜，而那秦人官吏似乎頗費了一番思量才答應，心中不由好奇。
    他湊近幾步，陪著笑，用生硬的雅言向烏維問道：“這位……小貴人，方才你所求……是何美味？老夫孤陋，未曾聽聞。”
    烏維正滿心歡喜地等著冰粥，見這個打扮古怪，氣味陌生的老頭來問，有些不耐煩。
    他白了雒一眼，覺得這人連冰粥都不知道，真是土得掉渣，沒好氣地丟下一句：“冰啊！還有甜甜的水果！做成粥！這都不懂？真笨！”
    說完，一扭身，跑回姑姑薩仁身邊去了，留下雒尷尬地站在原地，老臉微紅。
    他認得這是匈奴質子，雖是個孩童，也不是他能得罪的，隻得訕訕地幹笑兩聲，自我解嘲。
    到了用膳時分，蠻夷邸的膳廳內，條案排開。
    百越使者們按照指引各自跪坐於案前。
    麵前擺放的餐具是光潔的陶器與漆器，雖非金銀，卻也整齊幹淨。
    案上的食物確實豐盛。
    烤得金黃流油的炙肉，香氣撲鼻的羹湯，碧綠的時蔬，鬆軟的白麵蒸餅，還有幾樣他們叫不出名字的精致點心。
    然而，最吸引所有人眼球的，是每人案頭額外擺放的一個淺腹玉色陶碗。碗中，堆砌著晶瑩的碎冰沙，冰沙間點綴著鮮紅的桃脯、金黃的杏幹、嫩白的梨片，澆淋著琥珀色的蜜/汁，絲絲寒氣繚繞碗邊，在悶熱的午後，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
    這正是烏維心心念念的水果冰粥。
    雒等人走了遠路，又熱又渴，見到如此晶瑩剔透，前所未見的冰涼美食，喉結都不由自主地滾動起來。
    雒小心翼翼地端起陶碗，冰涼的感覺瞬間透過碗壁傳到掌心，讓他精神一振。
    他學著旁邊烏維的樣子，用配套的小木勺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刹那間，極致的冰涼、水果的酸甜、蜜/汁的醇厚同時在口腔中爆開，驅散了所有的燥熱與疲憊，仿佛一股清泉直灌頂門，舒爽得他幾乎要**出聲。
    他放下勺子，環顧同樣被這美味震撼到的同伴們，臉上露出激動的笑容，故意提高聲音，用雅言說道：“諸位！看到沒有？大秦皇帝陛下，用如此珍貴罕見的冰食款待我等！夏日藏冰，何等耗費？這分明是將我等視為貴賓，視為……未來的子民啊！”
    “陛下心中，可能已有了接納我百越的聖意！此乃吉兆！大吉之兆！”
    其他使者聞言，紛紛從冰粥的美味中回過神，臉上也泛起興奮的紅光，連連點頭稱是，覺得雒言之有理，這碗冰粥仿佛成了皇帝即將頒下恩旨的象征。
    就在這略顯喧鬧的喜悅氣氛中，旁邊單獨一案的烏維，正小口小口地舔著勺子上的蜜/汁，聞言抬起小腦袋，看了看激動不已的百越使者們，又低頭看看自己碗裏差不多的冰粥，小聲地嘀咕道：“我都吃過好幾次了……”
    稚嫩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水麵，讓雒等人的興奮議論戛然而止。他們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互相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尷尬。
    根據他們的情報，匈奴那邊似乎也是想向大秦稱臣，可皇帝也沒同意呢。
    所以一碗冰粥……真的能代表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