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尉繚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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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
與許多權貴府邸的奢華雕琢不同,尉繚的府邸更顯古樸沉靜。
庭院中植有幾株蒼勁的古鬆,牆角石盆裏養著幾尾悠閑的錦鯉,正廳陳設簡潔,多以實用大方的黑漆家具為主,壁上懸掛的並非名家字畫,而是一幅描繪大秦山川險要、關隘城池的巨幅疆域輿圖,以及一柄未開鋒的青銅古劍,象征著主人文武兼修的過往。
此刻,尉繚正安然坐於主位上,身著一襲深灰色家常便服,須發雖已銀白,但麵色紅潤,雙目開闔間精光內蘊,不見絲毫老態龍鍾之相。
他目光平靜地掃視著下首坐著的兩名弟子。
坐在右側下首的,是他的大弟子東方易。
東方易眉宇間卻鎖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結與不滿,他如今的身份僅僅是治粟內史蕭何的護衛。
坐在左側的,則是三弟子趙丘。
他比東方易年輕些許,麵容俊朗,氣質更為沉靜內斂,身著宮中低級武官的製式服飾,坐姿端正,眼神清澈,正專注地聆聽著老師的每一句話。
他在宮中擔任侍郎,隸屬郎中令王賁麾下,職責類似皇帝近衛,品階確實不高。
廳內氣氛肅穆。
顯然,方才師徒間已進行了一番談話,而談話的內容讓東方易難以釋懷。
終於,東方易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渾厚卻帶著明顯的不甘:“老師,弟子愚鈍,仍有一事不明。陛下知我武功,可如今……卻令我去護衛那治粟內史蕭何。”
“這……這算是哪門子重用?弟子一身宗師修為,難道就用來做這等事?” 他越說越覺憋屈,拳頭都不自覺地微微握緊。
在他固有的觀念裏,宗師武者,要麽該如老師尉繚、師叔蓋聶那般成為帝王師友、國之柱石,要麽就該統率一軍,建功疆場,最不濟也該是宮中宿衛大將,守護帝闕。
給一個文官當貼身護衛,即便那文官是九卿之一,在他看來也是大材小用,近乎羞辱。
尉繚靜靜聽著,臉上原本的平和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鬱的黑色。
待東方易說完,他鼻中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
“哼!不知進退,不識好歹!” 尉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洞悉人心的冰冷威壓,直刺東方易,“為師當初厚著老臉,將你引薦至陛下麵前,是希望你能以武輔國,盡展所長。可你呢?初入宮闕,便狂妄自大,目中無人,非要逞那匹夫之勇,去挑戰宮中三千禁衛!結果如何?若非陛下胸襟如海,念你是初犯,又是為師弟子,你的人頭,還能安安穩穩長在脖子上嗎?!”
提及舊事,尉繚仍是餘怒未消,語氣越發嚴厲:“那一戰,你非但未能揚名立萬,反而暴露了心浮氣躁、桀驁難馴的致命弱點!更讓為師,讓整個師門,在陛下與群臣麵前,顏麵掃地!”
“陛下未曾因此牽連為師,已屬天恩浩蕩!你還敢奢求什麽將軍之位?什麽統兵大權?”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過東方易漲紅的臉:“給治栗內史當護衛,很丟人嗎?你可知蕭何是何等人物?”
“陛下登基之初便任他一個不會武功的人為太尉,掌天下兵馬調度、武官考核,雖時日不長,卻已顯露出驚人的統籌與理政之才!”
“如今轉任治栗內史,總管國家錢糧賦稅、度支倉儲,更是陛下為了讓他全麵熟悉帝國軍政、民生日用,為將來擔當更重大責任所做的刻意曆練!”
“待為師老邁退隱,這右丞相之位,陛下心中屬意的,多半便是蕭何!讓你去護衛這等未來宰輔,近距離觀察,學習其處事之道,同時以你宗師修為確保其安全無虞……”
“這是陛下念你一身武功不易,給你一個戴罪立功、改過自新、重新贏得信任的機會!你非但不思感激,反心生抱怨?何其愚蠢!”
尉繚是真有些動氣了。
他一生閱人無數,教導弟子也向來嚴格。
大弟子東方易武道天賦確是頂尖,但心性上的缺陷同樣明顯,過於爭強好勝,不夠沉穩。
小弟子魏守白初任典客丞時,也差點丟盡臉麵,幸得皇帝親自“調教”,如今已能獨當一麵。
眼前這大弟子,卻還在為麵子和虛名斤斤計較。
東方易被老師這番疾言厲色的訓斥說得啞口無言,臉上陣紅陣白。
他並非完全不明事理,隻是心高氣傲,一時難以接受護衛這個在他看來屈才的身份。
此刻被老師點破其中深意,又想起當日皇宮挑戰的孟浪與凶險,心中那點不甘頓時化作後怕,氣勢一下子就蔫了下去,隻是仍有些不服氣地低聲嘟囔:“弟子……弟子隻是覺得,一身修為,終是用於護衛之事,未免……未免有些大材小用。武者建功,當在沙場……”
“沙場?”尉繚嗤笑一聲,“你以為統兵打仗,靠的隻是個人勇武?匹夫之勇,萬人敵而已;為將之勇,需知天時、察地利、懂人心、明進退!”
“你的心性,連給未來丞相當護衛的耐心都沒有,若讓你統率千軍萬馬,豈不是要將士卒性命置於險地?”
“陛下讓你護衛蕭何,正是要磨一磨你這身躁氣、驕氣!”
“武道修行,修的不僅是筋骨內力,更是心性!戒驕戒躁,沉心靜氣,方能窺得更高境界。跟在蕭何身邊,看他如何理政,如何應對繁雜事務,如何與各方周旋,這對你心性的磨礪,遠比在軍營中單純練武更有益處!”
尉繚長歎了口氣:“你若真能護得蕭何周全,同時靜心觀察學習,陛下豈會視而不見?待你心性沉穩,可用之時,自有建功立業之機!”
這番話,既是訓斥,也是點撥,更點明了皇帝安排背後的栽培之意。
東方易終於徹底泄了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肩膀垮了下來,向著尉繚深深一揖,聲音低沉但誠懇了許多:“老師教誨的是……是弟子愚鈍,不識陛下良苦用心,亦辜負了老師期望。弟子……謹記老師教誨,定當安心職守,護蕭大人周全,並潛心學習。”
見東方易認錯態度尚可,尉繚臉色稍霽,不再多言,目光轉向了一直安靜聆聽的趙丘。
相較於師兄的桀驁,趙丘顯得沉穩踏實許多。
他來到鹹陽後,雖未像魏守白那樣有獨立出使,建功立業的機會,也未曾像東方易那樣惹出麻煩,隻是默默地在宮中擔任侍郎,恪盡職守,不顯山不露水。
尉繚看向趙丘的眼神溫和了些許,語氣也轉為教誨:“趙丘,你入鹹陽時日尚短,宮中規矩、朝中局勢,還需多加體會。”
“當今陛下,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明主,雄才大略,目光如炬,且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舉。”
“然,朝廷官職有定數,升遷需憑實績與時機,急不得。”
他語重心長地道:“你如今身為侍郎,隸屬徹武侯麾下,隨侍陛下左右。這看似品階不高,卻是難得的機緣。”
“一要盡忠職守,確保陛下近前安全無虞,此為本分;二要多看,多看陛下如何決斷政務,如何駕馭群臣;三要多學,尤其是向徹武侯請教。”
“王將軍不僅戰功赫赫,更深諳為臣之道,沉穩幹練,是陛下極為倚重的股肱之臣。你能跟在他身邊,耳濡目染,所得益處,遠非一個虛名官職可比。”
“切記!莫要因眼下官職微小而心生浮躁,腳踏實地,增長見識與能力,方是正道。以陛下之明,你若真有才幹,日後自有施展抱負之時。”
趙丘神色恭謹,認真聽完,拱手應道:“老師教誨,弟子謹記於心。弟子深知根基未穩,資曆尚淺,能在陛下與徹武侯身邊,已是莫大幸運。定當勤勉做事,用心觀察,不負老師期望,亦不負陛下給予的機會。”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沉穩得體,讓尉繚微微頷首,眼中露出滿意之色。
就在廳內氣氛漸趨緩和,府中老管家輕步走入正廳,在門邊躬身稟報:“丞相大人,典客魏守白魏大人於府外求見,言剛從嶺南歸來,特來向您請安複命。”
尉繚聞言,臉上嚴肅的神情終於徹底化開,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一抹笑意,連眼中的光芒都亮了幾分。他揮了揮手:“讓他進來吧。”
“喏!”管家應聲退下。
尉繚的目光掃過下首兩位弟子,尤其是臉上猶帶一絲鬱悶的東方易,感慨道:“你們看看,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也能抓住的人。你們師弟守白,當初也有些毛病,但能知錯能改,抓住陛下給予的機會,遠赴嶺南那等煙瘴蠻荒之地,不辭辛勞,用心辦事。”
“如今,他不僅圓滿歸來,更立下功勞,這便是踏實做事的結果。”
話音剛落,一陣略顯急促卻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
身著典客官服、膚色黝黑卻精神煥發的魏守白,已大步踏入正廳。
他先向主位上的尉繚撩衣下拜,行了大禮:“弟子守白,拜見恩師!嶺南使事畢,特來向恩師複命請安!”
看著這位氣質已然大變,頗具幹臣風範的小弟子,再對比廳中另外兩位弟子此刻的狀態,尉繚心中感慨萬千。
皇帝的用人之道,果然深不可測,看似尋常的安排,往往蘊含著深遠的栽培與考驗之意。
能否領悟,能否把握,便看各人的悟性與心性了。
他抬手虛扶,聲音溫和:“起來吧,一路辛苦。坐下,跟為師好好說說,嶺南之事,還有……陛下有何新的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