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籠罩四野，破屋內點起燭光，在孟和音無所事事賴在門口數星星的時候，白渺已經和薑梨熟稔起來，竟也能幫著薑梨抓藥。
    整個屋子裏麵，隻有一個人閑著。
    薑明儀收起手上的藥方，似乎才注意到孟和音似的：“嗯？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
    好生無賴！
    孟和音的這個回答，就連白渺都忍不住要對她翻個白眼，生怕對方連著她一起打包扔出屋子。
    白渺想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院外傳來車馬的喧鬧聲。
    馬兒一聲長籲後，傳來少年焦急的聲音：“此處可有大夫？！”
    薑明儀立刻走向門外。
    那是兩匹極為俊俏的馬，雖然鬃毛和蹄子因長時奔跑而有些狼狽，但它們身上掛著的金帶轡頭卻彰顯出它們的高貴。
    它們拉著一輛極為寬敞的馬車，車頂垂下的白玉風鈴即使在夜色中也透露著瑩潤的色澤。
    來人非富即貴。
    馬車上的人沒有聽見回答，焦急地又問一遍，同時拉動韁繩，顯然是一瞬都不願意耽擱。
    薑明儀應答：“我便是醫者。”
    那少年下意識止住動作，看了眼眼前的破屋和過分年輕的女大夫，似乎又有些猶豫，“公子……”
    車內沒有回應。
    少年終於不敢再停頓下去，立刻掀開車簾，看見車內景象頓時慌張起來，抱起裏麵的人就往破屋裏衝，一邊高喊道：“請大夫救救我家公子！”
    一行人趕緊為他讓出通道。
    孟和音也向一邊側了側身，隻是當屋內燭光映在迅速靠近的少年臉上時，她渾身都顫栗起來。
    那夜中求救的少年，竟然是蒼庚！
    那這麽說，他懷裏那個染病快死的人是明容？！
    孟和音此時顧不得那許多，擠開了過來搭手的薑梨，果然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容。
    蒼庚也是一股腦衝進破屋後才看清孟和音，後頸立即感到陣陣涼意。
    孟和音立刻出手，蒼庚以身軀擋住孟和音，急道：“孟小姐，之前的事情是一個誤會，公子並沒有殺你的意思。”
    薑明儀也冷聲道：“請勿在我的藥房鬧事。”她雖然不明白二者之間有何恩怨，可這裏是她的地盤，她決不允許自己的病患在眼皮底下被人殺害。
    孟和音一擊不成，倒是很平和地收起架勢。她對蒼庚的解釋並無興趣，隻是不願意在這裏得罪薑明儀。
    蒼庚其實有些後怕，擋住孟和音的一擊實在是困難，當初侍衛遴選時都沒有此時緊張，可他根本沒有膽量想象若是沒有擋住該怎麽辦？
    兩人各退了一步，互相戒備著騰出了空間，薑明儀這才能去看床上的病人。
    明容安靜地躺在床上，渾身滾燙，四肢紫紅，露出來的手腕已經開始有潰爛的痕跡，脖梗處的斑痕已經快到延伸到臉上。
    薑明儀道：“他的病症與此地的疫病很相似。”
    蒼庚有些意外的樣子，孟和音則揚起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從何時開始發病？”薑明儀大致查看後，直接喂了一顆藥丸給明容服下，效果立竿見影，高熱肉眼可見的褪去。
    蒼庚大為震撼，他未曾想此地竟真的有醫術如此高明的大夫，對薑明儀的信任度直線上升，都不需要她再詢問，便將這一路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倒了出來。
    孟和音在旁聽著，大約可以總結為：明容出了定州城後便開始出現不適，開始隻當是普通傷寒，用藥之後已痊愈，過了不久病情反複，用了許多靈丹妙藥也不見好轉才開始著急。偶然聽聞此處附近的莊子也有相同病症之人才趕了過去，誰知那些人竟直接打發他們來這裏。
    “方一看到這裏如此殘破，我還以為上了當，萬萬沒想到此等窮鄉僻壤竟也有這樣妙手仁心的大夫！薑大夫有起死回生之能，卻能安居一隅田川，可見誌向高遠。”
    蒼庚知道明容已經脫離危險，不遺餘力地拍起薑明儀的馬屁來。
    薑明儀的反應是無視他，倒是孟和音回了他一個不掩飾的譏諷笑容。
    屋內又恢複了之前的模樣，隻不過現在閑著的人變成了兩個。
    原本撿藥的事就快告一段落，此時不過又多加了一個明容而已，沒用多久都已經全部安排妥當。
    無視緊張的氣氛，薑明儀冷不丁道了一句：“何事需要我幫忙？”
    欸？
    眾人皆訝異。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孟和音。
    她一拍腦袋，“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並沒有問薑明儀如何知道自己有所求，而是直截了當道，“我的同伴失蹤了，我們懷疑她被人藏在這村子裏。”
    “我們直接搜查起來不太方便，故想借替您送藥的名義進入村民家中查看。”
    薑明儀答應得很幹脆：“好。”
    她的爽快讓孟和音有些好奇，“你總是這樣無私地幫助他人嗎？不要報酬，也不需要理由？”
    薑明儀終於顯露出一些別的神色，她悠遠的目光投向屋後，語氣中竟然帶著一絲與她氣質並不相符的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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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的報酬，已經得到了。”
    孟和音不明所以地跑到破屋之後，深深夜色中緩緩出現一個濃黑的影子，隱約能看出來是個人的模樣。
    孟和音忽然覺得那個人影有些眼熟，模糊地認出了寧宰的眉目，他肩上擔著兩桶水，而在他麵前，是兩大缸滿滿當當的清水，表麵泛著漣漪，似乎裝下了天上的星星。
    寧宰身帶露氣，將兩桶水倒進水缸才和孟和音講話：“小姐怎麽出來了，雖是夏夜，也有露水，當心著涼。”
    孟和音感到鼻尖有些酸澀，忍道：“我沒事。你……”
    “綠微可有消息了？”
    說到綠微，孟和音調整了情緒，同寧宰走進破屋，一邊道：“沒有，懷年也還沒回來。”
    “那得快點找到她，多一柱香時間便多一柱香的危險。”
    說話間，兩人回到破屋。
    寧宰徑直走向薑明儀：“薑大夫的吩咐，我已經全部辦妥了。”
    注意到孟和音的目光有些不善，主動道：“下午寧先生告知我村中水源不潔，而他恰好知道何處有幹淨的水源。作為交換，我們應盡可能幫助你們尋找女伴。”
    大家這才知道這原來是寧宰和薑明儀的交易，難怪寧宰一整個下午都不見人影，竟是獨自承擔了這些事情。
    白渺驚訝道：“那是你說你有事，我還在奇怪有什麽事，原來是這樣！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也可以去挑水的！”
    寧宰在這幾人中年歲最長，一直以來都扮演著老大哥的角色，默默給大家提供支持，此時做的事情被擺到明麵上，也並不居功，隻是平靜道：“我一人足矣。”
    見狀，孟和音隻懊惱自己為什麽沒有早做準備，可是沒有時間讓她去反思做過的事情。
    薑明儀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妥當，道：“藥熬好後，你們便可以行動了。”
    “不過你們要小心一些，有些人家的病症非常嚴重，莫要染病。”
    皎月升移，懸於中空。
    孤涼的平原之中，被遺棄的村子家家燃起燭火，斷壁荒涼，人聲卻喧雜。
    有人輕咳，有人輕問，有人謾罵，有人勸慰，有少女給老者唱哄睡的歌謠，音聲如絲如縷，與蔓延開來的藥香一道，纏繞著希望送上天穹。
    藥香逸散之處，眾人站在一起看著薑梨分藥。
    藥是統一的，隻是在輕重上做了區分，薑明儀下藥猛烈，若是一視同仁的分藥，有些人隻怕沒被疫病磨死，反倒被強力的藥效毒死。
    薑明儀一一交代清楚後，白渺和薑梨一組，孟和音和寧宰各自一組，留下蒼庚在此地護衛薑明儀。
    孟和音決定從距離最近的地方送起，第一戶是王家爺孫。
    王仙仙應門很快，看到送藥人是孟和音之後，驚訝之餘帶著懼怕。
    “多謝……”
    “你今日沒對大夫說實話吧？”孟和音開門見山。
    王仙仙嚇了一跳，囁嚅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若是你真的相信那些巫女能治好你們，早上又何必對我說那些話？”
    王仙仙沉默。
    孟和音見她這樣遮掩，更覺得其中有隱情，便故意道：“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已經派人去查探了，真相總有大白的那一天。”
    誰知王仙仙聽到這句話不僅沒有更加緊張，反而是一副終於得到解脫的樣子。
    “那就多謝小姐了。”
    看來此事王仙仙確實沒有參與，隻是若和她沒有關係，那她又在害怕什麽？
    抱著這些疑問，孟和音又去了別的人家，每次都是直愣愣地闖進人家屋子裏去，逡巡一圈，問一些疫病和巫女們的問題，就這樣查探完數十戶人家，已經明月西沉時分了。
    孟和音回到破屋。
    白渺和寧宰早已回來，她一進門便圍了上來：“沒有看到綠微的蹤跡。”
    孟和音點頭：“我這邊也沒有查到她的線索。”
    最有希望的線索落空，幾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此時，正在收拾東西的薑明儀忽然道：“怎麽還剩了一碗？”
    薑梨撇嘴，憤憤道：“武二不肯喝藥，甚至連門都沒有打開就把我們轟了出來，白渺姑娘險些被他推搡到牆上！”
    孟和音眉心一跳，看向白渺：“你沒進武二的屋子？”
    她的神情嚴肅，白渺也意識到自己的疏漏，為難道：“不止武二……許多人家十分戒備，我們根本進不去，連屋內的情形都看不到。武二尤為過分，他連藥都不肯喝……”
    孟和音又看向寧宰，他沉默點頭，顯然和白渺遇到了同樣的情況。
    是了，她疏忽了，並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隨意擠進別人家裏。
    若是現在再去一趟，隻怕更加引起村民的反感，認為他們有別的企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孟和音的餘光掃到那一碗剩下的湯藥，終歸是心有不甘，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起藥碗立馬就向屋外走，被薑明儀一把拉住。
    “武二如此防備外人闖入，定然是心裏有鬼！”孟和音對薑明儀阻攔她的舉動感到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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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明儀的臉色異常冷淡：“你既然知道他有所防備，白渺剛去過一次，你再過去一次，是要打草驚蛇嗎？”
    “綠微她還生死未卜！”
    “我來此是治療疫病，並非幫你們找人。若是因你莽撞行事而導致此地疫病加重，我絕不會允許。”
    孟和音此時才對薑明儀產生明確的認知，她的確是憐愛世人的神女，同時也是一個冷漠到近乎寡情的人。
    自己確實不能強迫他人幫助，於是甩開手道：“我自己去找，必不會連累醫者。”
    白渺和寧宰也不放心，跟著道：“我們一起去。”
    “最好不要。”薑明儀依舊不讚成他們的行為，“今夜已經錯失良機，與其打草驚蛇，不如重新布局籌謀下次機會。若你們真的在乎同伴的安危，就不該逞一時意氣。”
    這時，一旁圍觀全程的蒼庚都覺得薑明儀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對於她來說隻是提供一個機會，對於孟和音來說卻是同伴的性命安危。
    失蹤的那個小姑娘他也曾見過，長得粉雕玉琢，腦子雖然有些脫線，但也不失可愛。若是就這麽死去了實在可惜。
    蒼庚不由感慨，想當時自家公子為了忙活孟小姐的事情耗費了多少精力，眼看兩人互生情意，怎麽偏偏要在臨走之前射出那一箭呢？
    現在倒好，自己受到反噬不說，孟小姐還對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蒼庚覺得自家公子十分不爭氣，看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哀歎一聲。
    這麽一來，赫然發現明容不知何時已經醒來，雙目清明地聽著那邊的動靜。
    “公！”
    蒼庚那一個“子”字還沒吐出來，明容就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他隻好把剩下的呼喊憋進肚子裏。
    然而，在場皆是敏銳之人，那一聲動靜還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大家遙遙望了過來。
    蒼庚伸起懶腰，掩飾性地學了兩聲雞鳴：“咯咯咯~”
    他偷瞄一眼明容，見他緊緊閉著眼睛裝睡，便十分體貼地做出給他搭上薄毯的動作替他遮掩，道：“咳咳，我就是提醒一下諸位，天快要亮了。咯咯咯~”
    眾人這才注意到時間，正如蒼庚所言，月輪不知在何時下落，天穹泛出一點銀白，將失去光澤的月輪襯得更加黯淡。
    被他這麽一打岔，孟和音倒是冷靜了些許，不再和薑明儀爭論。
    然而，她自然地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床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躺著的明容身上。
    誒？等等，孟和音的怒火怎麽忽然轉移到了自家公子身上？
    蒼庚抖若篩糠，時刻關注著明容的反應，生怕錯過一分一毫的暗示。
    他以為自己能接收到一點信號，可明容是什麽人，天塌下來他都想著能不能先玩一圈，強大的心理素質讓他根本無懼周遭的一切反應。
    剛要發生的小衝突就這樣告一段落，白渺和寧宰也各自找了地方休息，暗自商量接下來的尋人計劃。
    這一屋子人都各懷心思，隻有薑明儀瞥了眼在床邊守著的孟和音，罕見地露出了疑惑而失落的表情，這種異常隻出現了短短一瞬，下一秒，她依然是那個波瀾不驚的高潔神女。
    天光漸亮，大家都抓緊時間進行短暫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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