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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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黃色的陽光從地平線上爬出來的每個瞬間都漫長得好似凝滯的糖漿,緩慢、發膩。
孟和音一夜未眠,衣衫有些淩亂,好在神情不太憔悴。
坐在她對麵的蒼庚就沒有這麽好的狀態了。明容裝睡裝了一夜,蒼庚隻能在旁邊小心提防孟和音對他動手,神情不可謂不緊張,連續幾個時辰下來,早有精疲力盡之意。
白渺和寧宰靠在牆邊小憩,明儀和薑梨去了後院。
等外麵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時,薑明儀已經洗漱幹淨站在門口等待,孟和音出來時就看到明儀如蘭花一般開在破爛的院牆中。
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這裏,為首的是幾個壯年。他們手裏端著一個用紅布蓋著的東西,看神情不像是過來鬧事的。
這讓大家微微放下心。
一個漢子將手裏的東西捧了出來,打開紅布,裏麵竟是一大盤雜亂的銅錢銀兩,大小不一,新舊也不一,顯然是一群人臨時湊出來的。
明儀氣度遠非常人,這一點似乎讓漢子十分緊張,說話時不自覺用了些文縐縐的詞匯,又因為沒有功底,說得十分磕巴:“昨日鄉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神醫來此,幸得神醫診治,如今我們都迷途知返,故奉上診金,請神醫救我們性命。”
說完,他雙手高舉,將一盤銀錢送至明儀麵前,膝蓋重重地跪在地上。有他帶頭,身後的其他村民也跟著朝明儀跪下,額頭貼於泥土,十足誠懇。
紅布中的銀錢雜亂,黃銅和氧化變黑的白銀在底色的映襯下有些光彩奪目。
明儀沒有推辭,親手接下了這一盤銀錢,遞給薑梨後,才輕輕將漢子扶了起來:“你們放心,我既收了診金,一定竭盡全力醫治各位。”
得到保證的村民一邊高呼感謝,一邊自覺地排成長隊,等待著問診和領藥,一切似乎都已走上正軌。
見證了這一切的孟和音輕勾唇角,正欲離去,下一秒卻猛回頭,整個人如流星一般閃到薑明儀身邊,長腿一伸,將一個東西踢了出去。
那原是一枚銅錢,此刻急速向來處飛去,“歘”的一聲,急匆匆的三人猛地停步,為首的巫女已經被削去了半縷頭發。
大巫女停下腳步,惡毒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她們二人。
二人絲毫不懼,目光如利刃,以荒村為戰場,以村民為棋子,眼神交戰,無聲廝殺。
倒是那些村民,見著巫女們一步一步臨近,大多蜷縮著身子低著頭,不敢直視。
“爾等信念不誠,竟相信此等撞騙郎中,背逆我主?”
村民們戰戰兢兢,卻無一人敢應聲,薑明儀將一切盡收眼底,冷然道:“生病不找醫師,難道有病不治,枯坐等死?”
二巫女煞有介事道:“異教之人皆為汙穢,不潔的藥物隻會幹擾神力的作用。隻要虔誠信奉我主,就能得到我主的救贖。”
“信奉若是有用,為何他們的病症會越來越重?為何村裏死亡的人會越來越多?”
村民聞言,紛紛抬起頭看向巫女。這個問題正是他們心中的疑惑,他們自問已經足夠虔誠了,荒廢生計,隻求能得到拯救,為何現狀沒有一點改變?
一雙又一雙疲憊而渾濁的眼睛看向巫女們,大巫女先意識到情況不妙,向旁邊使了一個眼色:“久病不愈皆因罪孽深重,此刻又僭越神主,必將遭受反噬。”
話音剛落,卻聽人群外圍傳來一聲痛呼。
“啊!我的肚子好痛!啊!”一人捂著肚子,痛苦地呻吟著:“自從喝了這藥,總覺得有些難受,莫不是這藥有問題?”
大巫女仿佛早有預料一般,冷道:“這便是不敬神主的反噬。”
聽聞此言,有些人也捂著自己的肚子,仿佛也開始疼痛一般,還有些人向著巫女們下跪祈求原諒,上演了一出鬧劇。
薑明儀依舊冷靜,認出了挑頭聲稱腹痛的人,對孟和音道:“是武二。”
“武二根本沒喝過藥。”孟和音想直接動手,“我把她們抓起來。”
“等等。”薑明儀拉住孟和音,“你看。”
隻見大巫女走到武二身邊,繞了幾圈,口中念念有詞,那武二便生龍活虎起來,好事者大喊此為神跡。
他們自顧自地演著戲,沒有一個村民站出來拆穿。
眼見局麵有利於自己,大巫女遠遠地瞥了明儀二人一眼,高傲的語氣略帶挑釁,卻是對著村民們說的:“吾再救爾等最後一次,明日作法祭祀神主,爾等各去準備吧。”說罷,巫女們便拂衣而去。
一些更加相信巫女的村民們恭敬地向她們告別。
孟和音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待巫女們走遠,她像是興趣索然一般擺擺手,沒有與明儀告別,打著哈欠徑直回了自己屋子。
然而回到破屋,孟和音一掃臉上困倦的表情,立即回頭將門合上,迅速走到內間,急切問道:“你回來了,查到了什麽?”
躲在內間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懷年。在巫女們將要離開的時候,孟和音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身影,這才沒有過多糾纏。
此時他正神情疲憊地半靠在牆上,看見孟和音來了之後才搖搖頭,“沒有綠微的下落,但是……”他這樣說著,側開身體,露出一個被遮擋的人形。
那是一個身形枯瘦的姑娘,因長久不見天日的灰黃色皮膚緊緊崩在凹陷的眼窩上,寥寥的幾根毛發如亂草一般插在頭皮上,蒼白的嘴唇幹裂成連綿的溝壑,透出幾條貧瘠的紅。
“怎麽回事?”孟和音心裏一緊,擔心綠微也遭此厄運。
“說來話長,那一日,巫女們離開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到住處,而是在附近的一個莊子繞了幾圈……”
懷年一路跟隨,終於確定巫女們住在遠處山頭的楊樹林中,他不敢貿然靠近,蹲守好幾日之後才趁機查探。巫女們居所簡陋,卻暗藏玄機——廢棄的雞舍之後,藏著一間極為隱蔽的暗室。
“屋子裏很臭,擺放著一架祭台,牆邊都是瓦罐,她倒在祭台前,就是這副模樣。我來不及管她,先去看了那些瓦罐,但裏麵全都是些看不出是什麽的粉末,我取了些回來。”
懷年說著,將一個紙包遞給孟和音,“除此之外,又在牆角發現一處地洞,但裏麵除了一些破舊的衣服什麽都沒有,我準備走的時候,她醒了……我,我不想見死不救……”
那姑娘應景地發出一聲好似幼貓的嚶嚀。
“師父,她是被巫女們囚禁起來的,應該不是惡人。”見孟和音神情嚴肅,懷年不由得解釋道。
“我當然明白。”孟和音了然,但眼中的戒備並未散去,“既然你都把人帶回來了,就送到隔壁去吧。”
“對了,給自己抓副藥吧。”孟和音補充道。懷年這才後知後覺,此處爆發疫病,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染染疫,頓感後怕。
不過,為什麽要送到隔壁去?懷年沒有明白,但懷年照做。故而當懷年看見活生生的明容和蒼庚的時候,驚得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戳戳身邊的寧宰,“他不是……他怎麽在這裏?”
旁邊的薑明儀和薑梨對視一眼,心照不宣:看吧,又是熟人。
孟和音甫一離開,昏迷不醒的人就立刻蘇醒。神經高度緊張的蒼庚嚷嚷著要走,但“病人”不僅不肯走,還挑三揀四提出許多無禮要求,折騰幾趟之後,煥然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醒過來這段時間,貴公子一刻不閑地追問孟和音的現狀,惹得白渺借了本醫書躲到後院,寧宰想跑也來不及了,被眼尖的蒼庚拽住胳膊強製尬聊。結合兩方人的態度,還看不出他們有問題的人一定缺少某種用於思考的器官。
回到眼前。
“徒弟,近來可好?”獨屬於明容的做作聲音響起。
懷年固然尷尬,卻也沒忘記正經事,將肩膀上扛著的布卷放下,解開層層包裹,“我家小姐說,此處有醫者能救治此人。另外,請給我也開一副藥。”
布卷展開,女子的慘狀讓人心口一揪。薑梨率先上前,掃視一圈道:“救不活了。”
嬌滴滴的明公子向蒼庚抬下下巴,蒼庚立即意會,也捏著鼻子用木棍檢查一番,隨後對著明容搖了下頭。
“她已病入膏肓,我無能為力。”薑明儀如此道。
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確實是積重難返,但此人身上有疫病的線索,還請醫者竭力,至少讓她撐上一時半刻。”孟和音拿著紙包走到明儀麵前,拆開粉包,“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麽。”
粉末顏色並不均勻,黑色和白色混雜呈現為灰色,肉眼可見許多大小不一的粗糙顆粒。
薑明儀觀察半刻,捏起一點在手中撚了撚,放在鼻尖嗅了嗅,蹙眉道:“你的意思是,這些是——骨灰?”
骨灰二字一出,在場的人都怔愣一下。尤其是懷年,他不僅親眼看見了那些瓦罐,甚至還親手將它帶了回來。
孟和音點頭,將綠微失蹤到懷年在巫女居所發現的異樣和盤托出,“……眼下隻有這個女子接觸過那些巫女,無論是我要找人,還是你想要治好疫病,都要先救她。”
薑明儀慈眸低垂,無人可見之處翻湧著黑色的風暴,她掙紮片刻,深深注視孟和音一眼,終於應承下來。
心懷世人的神女竟然會猶豫,孟和音感到有些違和,但此時情勢嚴迫,她沒有那些心思去猜測薑明儀的內心如何,畢竟她們並非熟識,也許前世傳聞不真。
背過眾人,薑明儀打開藥箱,熟練按動內部的機關,隻聽“哢噠”一聲,藥箱中出現一個暗匣。
木質暗匣刷過一層漆,覆蓋著木頭表麵深深淺淺的棕色條紋,漆麵略略泛出光,映著匣中平平無奇的麻色布包。
女醫者的手微不可察的停頓一下,而後將那布包拿了出來。
布包打開,露出平平無奇的一套銀針。
孟和音對這些東西本不感興趣,直到薑明儀將針捏起,她看見了那上麵縈繞著的屢屢白光。
她心口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向薑明儀。
薑明儀眉眼低垂,對她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
明容敏銳地察覺到孟和音的變化,立即側目去看那銀針。
憑心而論,若不是孟和音對此反應劇烈,常人根本看不出這銀針有任何特別之處,無論是式樣還是材質,都隻是平常的樣子。
就連明容都是催動念力,才在強光下看出銀針上有一點點念力的痕跡。
是的,孟和音一眼就看出銀針上有念力,並非懷年那樣幻化武器,而是在器皿鑄造的過程中將念力注入,器皿天然便帶有念力,哪怕沒有覺醒的人也可以使用。
可念力本隨人心而生,並不可隨意抽離凝練,即便能力足夠也難以掌握煉器的技巧。
孟和音前世今生,隻見過一個人有這種能力。
“師父……”她在心中默念,嫉妒像煉獄中的惡獸,張牙舞爪向她衝來,意圖把她吞沒。
她瞬間明白醫者慈心卻推脫救人的緣由,帶有念力的銀針珍貴,何必拿來救一個必死之人。
可她很想問問薑明儀,問她從哪裏得到這套針,問她在哪裏見過師父,問她師父為什麽躲著不出來見她……
她想問的太多太多了,她卻什麽都沒有做,隻是眼睜睜地看著薑明儀為垂死的姑娘紮針,看著銀針上的念力溶於病女的血脈。
半晌之後,念力幾乎溶盡,那姑娘終於眼瞼微動,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豆大的汗珠從薑明儀額頭上滑落,她將最後一處穴位封好,道:“她隻有半刻鍾。”她欲起身離開,站起來的一瞬間,身子搖搖欲墜。
下一秒,一隻溫暖的手拖住她的後腰,是孟和音穩穩接住了她。
薑明儀別開視線,站定後對孟和音行禮道謝,不著痕跡的拉開兩人的距離。
麵前的人恐怕從第一次見麵時就已經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卻一直暗中觀察,不肯表明任何一點信息。
如今都差點暴露身份,卻還是要和她保持生疏的狀態。
師父和她到底謀劃了些什麽,讓一個陌生人來監督自己嗎?
孟和音收回手,隻點了點頭,顯得有些倨傲。
兩人之間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湧動。
病女還未蘇醒,其他人雖然不知道原因,卻能察覺到緊張的氣氛,都默契地保持安靜。
明容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他自然明白這些變化都始於那套銀針,可對於銀針的來曆他卻沒有頭緒。不過他想到一個人,如果是那個人的話,這些都不是問題吧?
遙遠的上陽國,幾十丈的塔頂閣樓,白發男子端坐在蒲團之上。
他周遭隻有一把藤架,架子正中掛著一個黃銅鈴鐺,此時無風自動。
“叮鈴!”
男人睜開眼睛,目光清明,不見半點渾濁。他緩緩抬頭,望向那枚輕輕震顫的銅鈴。
“時候到了。”他低語,聲音是與外表不相匹配的清潤,帶著某種不可違逆的威嚴。
塔外,長風呼嘯,雲海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