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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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教學樓裏,教室空蕩蕩的。大部分學生已經下課離開,隻有昏黃的頂燈投下微弱的光暈,顯得格外安靜。
邱白背著包,彎腰整理著桌上的草稿本與隨身的繪圖板。就在他將最後一本書放進行李袋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
“這麽晚了,還在收拾?”
熟悉的聲音落下,邱白下意識頓住了動作。
他抬頭,便看到衪衡靜靜地站在門口。那件淺色長風衣在風裏輕輕飄動,衪衡的神色和平常無異,溫和、儒雅,像極了一位來訪講學的哲學教授。
邱白輕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聲音平靜:“……你怎麽又來了?”
“隻是路過。”衪衡笑著緩步走進來,步伐優雅克製。
他在講台前停下,手指輕輕敲了敲木質邊緣,似是隨意閑聊,又像是話裏藏針:“我很好奇——你真的適應得很好。即便……身體裏寄宿著本不屬於你的東西。”
邱白的眼神微微一顫。
衪衡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對大多數生物而言,自我,是唯一絕對的認知。可偏偏你——”
他目光落在邱白身上,似乎能穿透他的皮膚,直視那股秩序殘魂的核心——
“你接受了‘你既是你,又不是你’這種悖論。”
“……我沒得選。”邱白聲音低沉。
“哦?”衪衡的笑意更濃了些,“這就是凡人的溫柔,也是凡人的悲哀。你們總是在承擔著遠超自身承載極限的東西,然後稱其為‘命運’。”
他慢慢踱步靠近:“但命運從來不公平。那些高高在上的管理者,秩序、時間、生命、死亡……他們製定了規則,自封為守護者,卻從未真正尊重過‘被守護者’的意誌。”
邱白咬了咬唇:“你想說什麽?”
衪衡停在他麵前,語調緩慢而清晰,每個字都像在剖析哲學命題:“你從來沒想過要覺醒秩序,你隻是被動地被推上了這個位置——所有人都說是為了你,為了世界的平衡。可——你真的問過自己嗎?”
邱白的呼吸略微有些紊亂。
“……我……”
“沒有。”衪衡輕聲替他補上答案。
他的聲音像低語的蛇:“所以你痛苦、彷徨、害怕。因為你害怕那個你體內真正的她,會在未來某一刻,取代你。”
空氣仿佛一瞬間凝固了。
邱白緊攥著肩帶,掌心微微發汗。
衪衡的語氣仍舊平穩,像是一場講座:“但我並不打算毀滅你。相反,我欣賞你。你正處在自我認知最純粹的臨界點。”
他伸出手,似在邀請:“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掙脫‘命運安排好的平衡’,想要以【你的律】來重塑世界——我,隨時在這裏。”
邱白沒有接他那隻手,隻是低頭閉了閉眼。
衪衡也不惱,笑著收回手,語氣仿佛父親一般溫柔:“別著急,你還有時間。畢竟,偉大的選擇,從來不該倉促。”
教室的燈光依舊昏黃,空氣中浮動著一種說不清的壓迫感。
衪衡站在黑板前,指尖輕輕夾起一支白色粉筆,轉身,靜靜望向邱白。眼神沒有任何敵意,卻像是沉潛著千年的風暴。
“如果你想做回真正的自己,”他頓了頓,語氣極其柔和,“那就請你主動地把她交給我。”
他慢慢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字——「律」。
“我會替她重塑這條‘律’,繼續維係所謂的平衡。”
那聲音裏沒有勉強,沒有威脅,隻是一種近乎虔誠的誠意,就像是在陳述一個自然規律——萬物有始終,而你隻需歸還,不需掙紮。
邱白卻下意識退了一步,眼神警惕地凝著他:“我怎麽可能會相信你?你……你當初差點掐死我。”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清晰的傷痕。他沒有忘記,那記憶深處的黑暗與疼痛。
衪衡低頭輕笑了一聲,眼神微垂,像是在自責,又像是在追憶什麽。
“當初的她,並不完整。”他歎了口氣,“我隻能強行把她從你身體裏扯出來。那是一種……殘缺到連你都痛苦的共鳴。強行剝離的過程,必然要付出代價。”
他看向邱白,語氣誠懇:“為此,我很抱歉。”
邱白怔了怔。
“但是現在,”衪衡的聲音重新穩下來,眼底浮現出一抹不容忽視的幽光,“她完整了。”
他說這話時,並不指望邱白立刻相信。他知道這個孩子心裏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矛盾。他隻是往那顆逐漸蘇醒的意識裏,輕輕撒下一個種子——動搖。
“她……正在你心底發芽。”他繼續道,“你也許還沒發現,但你開始畫出她的線條,說出她未曾說過的話,甚至……做出你自己都不理解的反應。”
邱白的唇角微微發緊,似乎想反駁,卻又無法開口。
“你不想失去自我。”衪衡語氣緩慢地說,“可她,是你的一部分了。”
他回頭,在黑板的另一側輕輕寫下另一個字——「我」。
“我隻是在給你選擇。”
教室外的風掠過窗縫,玻璃微響。邱白看著那兩字——「律」和「我」,竟有一瞬間恍惚。他記得林恩說過的話,記得澄音的安慰,記得那無數夜裏林恩在他額頭輕吻的溫柔。但此刻,他卻忽然產生一種近乎可怕的思緒:
——如果我真的不是我,那林恩愛的人,還是我嗎?
他的呼吸一滯,指尖顫了一下。
衪衡沒有逼近,也沒有趁虛而入。他隻是將粉筆擱回講台,像一位談話結束的老師。
“別急著回答。”
他回頭看了邱白一眼,微笑:“你有時間。”
話落,他轉身離開,腳步聲漸漸遠去,隻留下邱白一人站在昏黃的教室裏,感受到心底那股微妙的悸動——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極難形容的動搖。
————
夜色已深,京城入秋後的空氣帶著一絲薄涼。
邱白回到家,輕輕推開門時,屋子裏隻亮著客廳那盞暖黃色的小台燈。林恩正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書,但眼神落在字裏行間的注意力卻顯然早已飄遠。
聽見門響,林恩抬起頭,眉宇間那一瞬間的不安被他很快藏好,換上了那份溫和:“回來啦?”
“嗯。”邱白輕聲應著,換鞋,掛包,動作一如往常。
可林恩已經注意到他眼底那抹未曾散去的遊離。
“今天……發生什麽了嗎?”林恩語氣輕緩,沒有逼問。
邱白頓了頓,走過來靠在沙發另一側,像是習慣性地依偎過去。
“也沒什麽。”他低聲說著,像是想敷衍過去,“就是有點累,白一今天帶我折騰了一下午。”
林恩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輕揉著發旋,語氣含著笑意:“你們學的也夠雜的。”
邱白“嗯”了一聲,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自然地抬頭撒嬌,反而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
空氣裏,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東西在蔓延著。
——熟悉又隱隱危險。
林恩輕輕收緊了擁著他的手臂,語調卻依舊穩住:“邱白。”
“……嗯?”
林恩俯身貼近他耳畔,聲音低下來:“你今天遇見他了,對嗎?”
邱白的肩膀微微一僵。
“我能感覺到。”林恩聲音極輕,“你身體裏的秩序在波動——它受了刺激。”
邱白沒有回答,隻是低頭咬著下唇。
片刻,他像是終於承受不住了,低聲開口:“林恩。”
“如果……”他頓了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如果哪一天,我的意識被她……徹底吞掉了,你會怎麽辦?”
林恩的眼神瞬間暗了一瞬。
他收緊了邱白的後背,將人箍在懷裏,嗓音低沉堅定:“不會。”
“可他今天說,我隻是她的容器。”邱白終於抬頭,眼裏浮現出一點點慌亂,“她在複蘇,記憶,習慣,性格——我有時候都分不清,到底哪些是我,哪些是她的了。”
林恩看著他,指腹輕輕抹去他眼角未落下的淚:“你已經不是她的容器了。”
“我……和她,已經融合了嗎?”
林恩點了點頭,輕聲應著:“是。你既是你,也是她。但主導意識,是你。”
邱白的睫毛輕顫著:“可是假如有一天……她的權能徹底複位,我還……還會是我嗎?”
林恩微微閉了閉眼,聲音壓得更低了,像在承受內心劇烈的掙紮後才說出口:“那天——若真到了那一天,我會親手……拉你回來。”
他抬手覆在邱白的後頸,緩緩抵住兩人的額頭,嗓音沙啞得仿佛在低喃誓言:“就算用盡我的全部時間,也要把你拉回來。”
邱白終於控製不住,像孩子一樣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眼眶發紅,聲音顫抖:“你不許騙我……”
林恩抱著他,低聲一遍遍安撫:“我不騙你。你是我的邱白,不是誰的容器。”
窗外的秋夜,風輕輕拍打著窗欞,似乎連夜色都暫時屏息,傾聽著他們彼此心跳交融的頻率。
而在那平靜的黑暗背後——
遙遠的深處,混亂之息微微蕩漾。
衪衡正在靜靜觀望著這份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