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黃泉嗩呐繞魂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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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禾的指尖剛觸到師父那杆老嗩呐的銅哨,後頸的鎮魂紋便突然灼痛起來。竹製的嗩呐杆還帶著昨夜梅雨的潮氣,杆身上刻著的二十四道鎮魂符卻在他掌心發燙,像有無數細針紮進皮膚——這是師父說過的“黃泉引動”,意味著方圓十裏內必有亡魂破了陰陽規距。
“青禾,把第七本《鎮魂譜》塞進嗩呐箱。”師父佝僂著背往竹簍裏裝黃紙,銀白的長辮垂在褪色的青布衫上,發尾係著的鎮魂鈴隨動作輕響,“山後王家坡的王婆子今早報喪,可那口棺材抬出村口時,抬棺繩斷了三回。”
竹窗外的雨突然急了。陳青禾望著窗欞上爬滿的青苔,想起昨夜夢裏那杆在黃泉霧裏浮沉的嗩呐——和師父藏在床底的那杆漆黑老嗩呐一模一樣,隻是吹口處凝著暗紅的斑,像幹涸的血。他甩了甩頭,將《鎮魂譜》塞進桐木嗩呐箱,箱底壓著的半塊青銅鏡突然晃出微光,鏡麵裂痕裏映著個模糊的女人身影,發間別著朵白色紙花。
那是他七歲那年在亂葬崗撿到的鏡子,也是唯一記得母親模樣的物件。
王家坡的墳場在半山腰,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陳青禾跟著師父轉過第三道彎時,看見村口老槐樹下聚著十幾個村民,個個臉色青白,腰間都纏著避邪的紅繩。棺材停在槐樹下,七尺長的柏木棺蓋歪著,露出半截裹著壽衣的胳膊——本該入土的王婆子,此刻手指正抓著棺沿,指甲縫裏嵌著新鮮的泥土。
“陳先生!”王婆子的兒子王大柱看見師父,立刻跌跌撞撞撲過來,膝蓋在青石板上磕出悶響,“我娘走前說要聽您吹《離魂調》,可、可這棺材剛抬動,她就……”話未說完便渾身發抖,指著棺材的手不住哆嗦。
師父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按在王婆子手腕上。陳青禾看見師父袖口的鎮魂紋亮了亮——那是隻有接觸到“滯留魂”才會有的反應。老槐樹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他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細碎的啜泣聲,抬頭望去,卻見槐樹枝椏間飄著片半透明的白影,發間別著的紙花正在滴水,像極了昨夜夢裏的女人。
“她不是不想走。”師父忽然站起身,從竹簍裏拿出三炷香,“是有人斷了她的黃泉路。”香點燃的瞬間,王婆子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棺木裏滲出暗紅色的水漬,在青石板上暈開深紫的印子,像朵開敗的墨菊。
村民們發出低低的驚呼。陳青禾注意到王大柱的妻子李氏突然往後退了半步,袖口露出半截青色的布條——那是上個月村裏喪禮上用過的避邪布,按規矩早該燒了。他摸了摸腰間的嗩呐袋,銅製的嗩呐哨在掌心敲出冷硬的響,後頸的鎮魂紋又開始發燙,這次順著脊椎往下爬,像有條冰蛇鑽進衣領。
“青禾,把《鎮魂譜》第七頁攤開。”師父將香插進王婆子手邊的泥裏,三根香頭竟齊齊朝西北方歪去,“對著棺木吹《引魂調》,記住,氣要穩在‘離魂穴’,別讓魂兒覺著你在趕她。”
陳青禾取出嗩呐,銅哨觸到嘴唇的刹那,忽然聽見耳後傳來細不可聞的呢喃:“莫信……槐樹下……”他猛地轉頭,卻隻看見濕漉漉的槐樹葉在滴水。鎮魂譜在風中翻開第七頁,泛黃的宣紙上,《引魂調》的曲譜旁畫著個扭曲的魂形,眼窩處點著朱砂,像在盯著他看。
嗩呐聲起的瞬間,王婆子的手指鬆開了棺沿。陳青禾盯著她指尖滴落的泥水,忽然發現那些泥土裏混著細小的瓷片——像是從骨灰壇上敲下來的。槐樹枝椏間的白影晃了晃,竟緩緩飄向棺材,發間的紙花落在王婆子手邊,紙瓣上赫然印著個暗紅色的指印,和棺木上的水漬形狀分毫不差。
“她在等一個人。”師父忽然將黃紙撒向空中,紙錢在雨中竟不沾濕,反而圍成個圓圈,將棺材護在中央,“十年前王家坡發洪水,王婆子救了個落難的外鄉人,那人臨走前送了她個青花瓷壇,說‘若有一日魂歸黃泉,便將壇子埋在槐樹下’。”
王大柱的臉色瞬間煞白。陳青禾看見他悄悄往李氏身邊靠了靠,兩人交握的手上都沾著泥土——和王婆子指甲縫裏的一模一樣。嗩呐聲突然走調,鎮魂譜上的朱砂魂形竟漸漸變得清晰,他後頸的鎮魂紋猛地發燙,眼前閃過零碎的畫麵:雨夜的老槐樹,一個男人將青花瓷壇塞進王婆子懷裏,李氏舉著鋤頭站在墳場,王大柱正用鐵鍬敲碎瓷壇……
“青禾,收聲!”師父的鎮魂鈴突然爆響,陳青禾這才發現嗩呐聲裏混著尖銳的哨音,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黃泉路的石板。王婆子的魂體終於從棺木裏飄出來,半透明的身影上纏著根細細的紅繩,繩頭係在李氏腰間——那是用王婆子的壽衣布搓成的“留魂繩”,按《鎮魂譜》記載,這是陽間人強行滯留亡魂的邪術。
“娘,我不是故意的!”李氏突然跪倒在地,扯著腰間的紅繩大哭,“您走了後,大柱說您藏了金條在青花瓷壇裏,我們找了三天沒找到,才……才想著留您的魂問問……”她話音未落,王婆子的魂體突然劇烈顫動,紅繩上冒出縷縷黑煙,竟是魂體在被邪術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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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青禾看見槐樹下的白影又飄近了些,這次他終於看清,那是個年輕女人的魂,懷裏抱著個破碎的青花瓷壇,壇口還沾著王婆子的骨灰。女人的魂體對著他輕輕點頭,發間的紙花飄落在鎮魂譜上,竟將那朵朱砂魂形染成了白色——那是“無憾魂”的標誌。
“把紅繩剪斷。”師父掏出鎮魂刀,刀刃在雨中泛著冷光,“青禾,吹《鎮魂調》第三段,給她指往生門。”嗩呐聲再次響起,這次陳青禾特意將氣沉在“慈悲穴”,曲調裏多了份哀而不傷的綿長。王婆子的魂體漸漸掙脫紅繩,飄向西北方的濃霧——那裏隱約浮現出半扇青銅門,門上刻著的鎮魂紋,竟和他後頸的印記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陳青禾聽見地下傳來細碎的敲擊聲。他低頭望去,隻見王婆子手指曾抓過的青石板下,竟露出半截青花瓷壇的碎片,碎片上刻著個“奠”字——正是十年前那個外鄉人留下的。李氏驚叫著扒開石板,底下露出個布包,裏麵裹著的不是金條,而是一封泛黃的信,信紙邊緣染著暗紅,像是用血寫的。
“娘啊——”王大柱捧著信嚎啕大哭,信紙在風中展開,陳青禾看見上麵寫著:“嬸子,若我遭了不測,便將這壇子埋在槐樹下,壇中是我兒的骨灰,他走時才三歲,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字跡到這裏戛然而止,末尾畫著朵小小的紙花,和槐樹上飄下的那朵一模一樣。
雨不知何時停了。陳青禾望著王婆子的魂體消失在青銅門後,忽然發現槐樹下的女人魂也不見了,隻有那朵紙花落在青花瓷壇碎片旁,漸漸化作光點融入泥土。師父將鎮魂刀插回刀鞘,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青布衫傳來:“看見沒?亡魂不肯走,從來不是戀著陽間的財,是放不下心裏的債。”
回程的路上,陳青禾抱著嗩呐箱走在最後。路過亂葬崗時,他忽然聽見草叢裏有響動,低頭一看,竟是隻三花貓叼著半塊青銅鏡,鏡麵裂痕裏映著他的臉,卻又疊著個男人的輪廓——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父親的模樣。三花貓突然鬆開鏡子跑開,鏡麵上浮現出一行小字,像用嗩呐哨刻的:“當鎮魂歌繞魂幡,莫忘黃泉路上人。”
他撿起鏡子塞進嗩呐箱,指尖觸到箱底的《鎮魂譜》,忽然發現第七頁的朱砂魂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朵白色紙花,花瓣上凝著顆水珠,像滴未幹的淚。後頸的鎮魂紋漸漸冷卻,卻在心髒位置留下塊溫熱的印記,像有朵紙花正在那裏綻放。
回到家時,師父正坐在門檻上擦嗩呐。老嗩呐的銅哨在暮色裏泛著柔光,杆身上的鎮魂符竟比白天亮了些。陳青禾看見師父發尾的鎮魂鈴上係著朵新的紙花,白色的花瓣上染著淡淡的紅,像被晚霞吻過。
“當年你娘抱著你來找我時,懷裏就揣著這杆嗩呐。”師父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啞了些,“她走前說,你後頸的鎮魂紋要是亮了,就把床底的木盒給你。”老人顫巍巍站起身,從床底拖出個雕花木箱,箱蓋打開的瞬間,陳青禾屏住了呼吸——裏麵躺著杆漆黑的老嗩呐,吹口處凝著的暗紅斑,竟和他夢裏的一模一樣。
木箱底層壓著封信,信紙邊緣同樣染著暗紅。他顫抖著展開,母親的字跡在暮色裏若隱若現:“青禾,若你看見這封信,定是鎮魂紋已引動黃泉路。記住,嗩呐不是鎮魂的刀,是渡魂的船。當年你爹為了救個被邪術困住的魂,耗盡了最後一絲陽氣,臨終前說‘真正的鎮魂歌,要吹進亡魂的心裏’……”
窗外的暮色漸漸濃了。陳青禾摸著漆黑嗩呐上的鎮魂符,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隱約的哭聲,像有人在黃泉路上低低啜泣。他將母親的信折好塞進內袋,指尖撫過嗩呐杆上的二十四道符——這次他終於看清,每道符裏都刻著個名字,第一個是“陳懷安”,那是父親的名字,第二個是“林素秋”,是母親,第三個……是他從未聽過的“陳念安”,像個未說完的心願。
師父將老嗩呐遞給他,鎮魂鈴在晚風中輕響:“明早去趟鎮上的棺材鋪,劉掌櫃的爹過了頭七,魂兒還在鋪子裏打轉。”老人轉身走進裏屋,背影在暮色裏顯得格外單薄,“記住,吹《鎮魂調》時,氣要帶著三分憐,兩分歎,剩下的一分……留給自己。”
陳青禾握著兩杆嗩呐站在窗前,看暮色中的亂葬崗升起淡淡白霧。某片白霧裏,他仿佛看見王婆子的魂正牽著那個抱著骨灰壇的女人,走向遠處的青銅門,門上的鎮魂紋突然亮起,竟和他後頸的印記連成一片,像條橫跨陰陽的橋。
懷裏的青銅鏡忽然晃了晃,鏡麵裂痕裏映出兩個重疊的身影: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將一朵紙花別在嗩呐杆上。紙花隨風展開,化作無數光點飄向黃泉路,每個光點裏都映著個名字——那些不該被遺忘的,曾在陰陽兩界間徘徊的名字。
夜很深了。陳青禾將漆黑老嗩呐插進嗩呐箱,忽然發現箱底的青銅鏡裂痕處,不知何時凝著顆水珠,像滴來自黃泉的淚。他指尖觸到鏡麵,水珠竟滲入裂痕,在鏡麵上映出個清晰的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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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父親未說完的心願,是母親藏在嗩呐裏的牽掛,是他作為鎮魂歌學徒,第一次真正聽懂的,來自陰陽兩界的私語。窗外的風掀起窗欞,老嗩呐的銅哨在夜裏輕響,像在哼一首未完成的鎮魂歌,等著下一個黎明,吹給那些在黃泉路上徘徊的魂靈,告訴他們:這世間最暖的鎮魂符,從來不是刻在嗩呐杆上的咒,而是有人記得,你曾來過,曾活過,曾在某個黃昏,接過一朵帶著體溫的紙花。
雨又開始下了。陳青禾望著窗外的白霧,忽然想起母親信裏的最後一句:“當你學會用嗩呐給亡魂唱安魂曲,便會明白,陰陽兩界最寬的河,從來不是忘川,是不願放下的執念。而你要做的,不是強行擺渡,是遞給他們一朵紙花,告訴他們——該回家了。”
他摸了摸後頸的鎮魂紋,這次紋路不再灼痛,反而像塊貼著心口的暖玉。遠處的哭聲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槐樹的枝葉在雨中輕搖,像在為某個終於安息的魂靈,送上最後一場溫柔的告別。
嗩呐箱裏,兩杆嗩呐靜靜躺著,銅哨和漆木在夜色裏泛著微光。陳青禾知道,屬於他的鎮魂歌,才剛剛開始——不是用音符劈開陰陽,而是用溫度,讓每個徘徊的魂靈明白,這世間最動人的鎮魂調,從來不是吹給亡者的曲,而是留給生者的,永不熄滅的牽掛。
當第一顆星子從雲隙裏探出頭時,陳青禾吹滅了燈。黑暗中,他聽見嗩呐杆上的鎮魂符輕輕震動,像在哼著一首古老的歌,那是從父親的嗩呐、母親的信、師父的鎮魂鈴裏傳來的,關於慈悲、關於選擇、關於如何在陰陽兩界間,做個合格的擺渡人。
雨還在在下,但他知道,總會有放晴的那天。就像那些被鎮魂歌安撫的魂靈,終會走過黃泉路,跨過忘川河,在輪回裏遇見新的黎明——而他的任務,就是用嗩呐聲,為他們照亮路上的每一朵紙花,讓每個名字,都不再被遺忘在陰陽兩界的夾縫裏。
這一夜,陳青禾睡得很安穩。夢裏沒有黃泉霧,沒有破碎的青銅鏡,隻有母親的手輕輕放在他肩上,父親的嗩呐聲從遠處傳來,和著師父的鎮魂鈴,在陰陽兩界間,織成一張溫柔的網,接住每個需要安息的魂靈。
而他知道,自己終於明白了鎮魂歌的真諦——不是掌控生死,而是敬畏生死,不是驅散黑暗,而是在黑暗裏,點一盞燈,讓每個迷路的魂靈,都能看見回家的路。
窗外,老槐樹的枝葉在雨中沙沙作響,像在為這個終於懂得的少年,輕輕鼓掌。而嗩呐箱裏的漆黑老嗩呐,吹口處的暗紅斑竟漸漸淡了,露出底下刻著的小字——“念安”。那是父親為他取的名字,也是母親藏在嗩呐裏的,最溫柔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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