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演淩的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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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傷刺客與嘴硬夫人
公元7年夏,刺客演淩重傷臥床。
夫人冰齊雙邊拖地邊罵:“就你這副德行,還想獨闖南桂城?”
她用力擰幹抹布:“等你傷好,看我怎麽收拾你!”
演淩苦笑回想南桂城食人魚的利齒。
三公子運費業抱著燒鵝衝進來:“天塌了!那群瘋子追到湖州城了!”
公元七年,仲夏,六月十三日。
天光澄澈得近乎淩厲,卯時剛過,毒辣的日頭就已懸在東方,將湖州城郊這處不起眼的院落照得無處遁形。青石板鋪就的院子反射著白晃晃的光,曬得發燙,暑氣蒸騰,樹蔭下幾隻麻雀聒噪地爭吵著什麽,更添幾分惱人的燥熱。
冰齊雙正跪坐在堂屋前的木廊簷下,彎著腰,用力擦拭著那幾級被踩磨得油亮的木門檻。她動作幅度很大,手臂帶動著肩背,棕褐色的粗布短衫被來回拉扯,後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汗漬。青灰色的石板走道剛被她潑過水,濕漉漉的一片,水漬在驕陽下迅速縮小、變淡,蒸騰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潮腥氣,混著她手中抹布擰出的水珠砸落石板的聲音,啪嗒、啪嗒。
“……沒用的東西!”冰齊雙突然甩開抹布,狠狠摔在木盆裏,水花四濺。她猛地直起腰,擰著眉,指著堂屋冷冷說道:“就你那副德行,還想獨闖南桂城?肋骨斷了三根,腿上肉都被撕掉幾塊兒,連隻瘟雞都對付不了!”汗水沿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沒了蹤影。
堂屋深處光線昏暗,靠近後窗的竹榻上,演淩靜靜躺著,像一尊蒙塵的石像。他平素銳利的眼神此刻黯淡無光,纏滿胸膛和左腿的麻布繃帶下,一片狼藉。即便隔著距離,那濃重草藥也掩不住的、絲絲縷縷的腐敗氣息,以及若有似無的血腥味,頑強地彌漫在空氣裏,無聲地宣告著主人的慘烈敗局。
半月前的噩夢再次不受控製地在眼前翻攪:南桂城郊那片看似平靜的沼澤。那些隱藏在渾濁泥水下的陰影,速度詭譎如電閃,鋸齒般的利齒瞬間撕裂水流,也輕易撕裂了他護體的勁氣和堅韌的皮肉。冰冷刺骨的劇痛,還有被強行拖向幽暗水底的絕望……他能活著爬出來,已是老天開眼。
“少夫人,消消氣,演淩大哥這不是……不得已嘛。”一個略帶沙啞、透著幾分狡黠笑意的聲音從側旁傳來。
田訓斜倚在西廂房的窗欞邊,手裏拿著把鈍刀,慢悠悠地削著一個蔫巴巴的野果,一副事不關己的悠閑模樣。他人到中年,眼角堆著常年笑意催生的細小紋路,此刻正咧著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眼神在簷下憤怒的冰齊雙和堂屋裏動彈不得的演淩之間來回溜達,津津有味地欣賞著這場單方麵的“訓斥”。
演淩聽見田訓的調侃,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算是回應一個苦笑。胸腔裏立刻傳來熟悉的鈍痛,仿佛鏽蝕的鐵鋸在來回拉扯斷裂的骨頭。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壓下那股翻湧的痛楚,聲音嘶啞,帶著重傷初愈後特有的虛弱氣息,一字一頓:“南桂城……我必再去……冰夫人,等我……等我能動……” 話語被一陣無法抑製的嗆咳粗暴打斷,他身體劇烈地弓起,臉上瞬間褪盡血色,隻剩下枯槁的蠟黃。
“等你動?”冰齊雙霍然轉身,幾步就跨到竹榻邊沿,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院子裏蒸騰的熱空氣被她猛地帶進陰涼的堂屋,形成一股小小的旋風。“半個月!整整在床上挺了半個月的死人!南桂城?嗬,等你骨頭長好,黃花菜都涼透了!”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像淬了火的針,毫不留情地紮在演淩的尊嚴上。“還想去?嫌命長了?那破地方還沒把你嚼幹淨?骨頭渣子都想給你磨成粉!”
冰齊雙越說越氣,彎腰一把抄起剛才隨手放在榻邊的濕抹布,用力一擰,渾濁的髒水嘩啦啦淌下,有幾滴冰冷地濺在演淩滾燙的臉上。
“等你好了……”冰齊雙俯下身,臉幾乎湊到演淩眼前,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潑辣勁的眼睛此刻燃燒著純粹的怒氣,“看我怎麽收拾你!你這不知死活的混賬!”她咬牙切齒,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罵完,也不再看他痛苦喘息的樣子,猛地直起身,攥著那塊還在滴水的抹布,帶著一身凜冽的怨氣和揮之不去的草藥血腥味,風風火火地轉身又衝回院子裏那片白花花的毒日頭底下。
堂屋裏隻剩下演淩壓抑的喘息和窗外麻雀無休無止的聒噪。刺目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欞,隻吝嗇地在磚地上投下幾道窄窄的光柵,灰塵在光柱裏慌亂地飛舞。竹榻的陰影深處,演淩死死咬著牙關,下頜繃緊,努力對抗著身體內部一波強過一波的劇痛和眩暈。
屋外院子裏的壓抑氣氛並未因冰齊雙的離開而真正消散。另幾個身影悄悄融入這片緊繃的空氣裏,各自尋了角落,無聲地忙碌著,動作都刻意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堂屋裏那沉重的傷痛和怒氣。
葡萄氏姐妹——姐姐寒春和妹妹林香,穿著同樣漿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裙,細眉淡眼,麵容沉靜得如同一幅古畫。她們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廊簷的另一側,搬了兩張矮小的竹凳坐下。寒春從腰間懸著的小布袋裏摸出幾縷彩線,林香則展開一塊未完成的玄青色厚布。兩根細長的銀針開始在她們指尖跳躍、穿梭,動作嫻熟而穩定,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韻律,與這院落的壓抑格格不入。姐妹倆全程沉默,目光專注地落在手中的針線上,仿佛那方寸之間的布帛便是整個世界,隔絕了所有紛擾。
耀華興正蹲在院子角落的水井旁。這是個手腳麻利的婦人,身形略顯圓潤,穿著半舊的褚色碎花裙裾。她吃力地轉動著陳舊的轆轤,嘎吱嘎吱的聲響在沉悶的空氣裏格外刺耳。麻繩一圈圈纏繞在轆轤軸上,吊起一隻沉重的橡木水桶。桶沿濕漉漉的,清涼的井水晃蕩著溢出來,濺落在井台布滿青苔的石板上,洇開一圈深色的水跡。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桶,提起,動作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疲憊穩健,將清水注入旁邊一個更大的木盆。盆裏浸泡著一些沾著泥點的衣物。
趙柳則在靠近廚房門口的一方小木桌上繡著東西。她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洗得微微發黃的月白衫子,神情格外專注。細小的繡花針在她指尖翻飛,牽引著一種極其罕見的絲線——那絲線質地奇異,並非尋常桑蠶絲的光滑流光,反而隱約透出幾分堅韌的粗糲感,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如初生嫩葉芽尖般的淺青色澤。
“趙柳姐,這絲……” 葡萄氏·林香的目光偶爾掠過趙柳手中的繡繃,看到那抹奇異的淺青,忍不住輕聲問道,聲音細若蚊蚋。
趙柳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目光落到那絲線上,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專注。“柞蠶絲,托人好不容易從老家湖州帶來的。”她的手指輕柔地撫過繡繃上那隻初具輪廓的青鳥羽翼,“韌勁兒足,染出的顏色也沉穩耐看。繡那青鳥翎羽,最是相宜。” 她又低下頭,將細小的繡花針輕輕刺入繃緊的素絹,全神貫注。
“湖州……” 竹榻上,演淩捕捉到這熟悉的地名,喉結滾動了一下,牽扯到胸口的傷處,又是一陣悶痛。湖州城,那是他上次任務出發的地方,也是情報裏那群瘋狗般敵人盤踞的老巢。
一股強烈的、被束縛的焦躁感如同藤蔓,再次死死纏繞住他僵硬的身體和意誌。他閉上眼,南桂沼澤那冰冷渾濁的汙水、食人魚閃著幽光的鋸齒、肌肉被瘋狂撕扯的劇痛……所有畫麵帶著冰冷的觸感洶湧回潮,將他拖入窒息般的黑暗回憶裏。手指死死摳住了身下粗糙的竹篾席子,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院子裏的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冰齊雙依舊在不遠處的廊簷下,用力擦洗著另一根柱子,木刷與粗糙木麵摩擦發出單調刺耳的“沙沙”聲。田訓削完果子,果核隨手一扔,拍了拍手,把手放在腦後靠在牆上,眯起眼打量著簷角那片過於刺眼的藍天,嘴裏哼起不成調的荒腔野板,仿佛對周遭緊繃的空氣渾然不覺。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猛地撞破了院牆外的寂靜,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入死水!“嘭”的一聲巨響,院門被人從外麵凶狠地撞開,半扇門板可憐地拍到牆上又彈回,發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個人影裹挾著外麵蒸騰的熱浪,像顆失控的炮彈般衝了進來!
來人正是三公子運費業。他一張圓潤白淨的臉上布滿汗珠,順著下巴不斷滴落,嶄新的湖綢袍子前襟濕了一大片,緊緊貼在身上。劇烈奔跑讓他大口喘著粗氣,胸口起伏得像拉破的風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他那向來被美食滋潤得紅光滿麵的臉,此刻煞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圓睜的雙眼裏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眼珠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死死抱著懷裏一個油紙包,濃鬱的燒鵝油脂香氣正從那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紙包裏瘋狂地溢散出來,與院子裏原本沉悶的草藥味、血腥味、汗味和灰塵味猛烈地攪在一起,形成一種怪誕、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
“來……來了!追……追來了!瘋了……真的瘋了!” 運費業上氣不接下氣地嘶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尖銳得刺耳。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用盡全力抱著懷裏那塊油膩膩的“英州燒鵝”,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憑依。
“誰來了?說清楚!” 冰齊雙猛地直起身,手中的木刷“啪”地掉在地上。她臉上的怒氣瞬間凍結,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失魂落魄的運費業。
院內所有動作瞬間停滯。耀華興剛提起半桶井水的手僵在半空,水桶微微搖晃,桶底的水滴滴答答落在木盆裏。葡萄氏姐妹的針線定格在布麵上。趙柳撚著那根湖州柞蠶絲線的手懸在繡繃上方,一動不動。田訓嘴裏不成調的哼唱戛然而止,眯起的眼睛驟然睜開,難得的認真和警覺取代了慣常的戲謔。
空氣凝固了一瞬。隻有運費業粗重混亂的喘息聲,和那燒鵝油膩香氣,在死寂中彌漫擴散。
“誰?!” 冰齊雙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塊冰淩砸在石板上,清脆又寒冷刺骨,蘊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她一步從廊簷下邁出,灼熱的陽光立刻包裹了她,整個人像一柄瞬間出鞘的利刃,氣勢逼人。
運費業被冰齊雙嚴厲的目光釘在原地,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把手裏的燒鵝扔出去。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是‘那群人’!南桂城……南桂城的那群瘋子!他們……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嗅到了味道……追……追到湖州城了!”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剛……剛進城!就在東市口……正……正挨家挨戶地搜!凶神惡煞……刀劍都明晃晃亮著!叫著……叫著演淩大哥的名號!說……說要他償命!”最後一句話,他終於耗盡力氣般喊了出來,帶著哭腔,整個人幾乎癱軟下去。
“償命”二字如同兩柄冰冷的鐵錐,狠狠鑿在死寂的空氣裏,也鑿在每個人心上。耀華興倒抽一口冷氣,手中原本懸著的橡木桶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砸在井台的石板上,桶身破裂,清涼的井水瞬間湧出,迅速在地麵蔓延開來,洇濕了眾人的鞋履邊緣,帶來一片刺骨的冰涼。葡萄氏姐妹手中的針線無聲滑落。趙柳捏著那奇異柞蠶絲線的手指猛地收緊,堅韌的絲線深深勒入指尖,幾乎要割破皮膚。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每個人的咽喉。
“什麽?!” 田訓臉上的戲謔徹底消失無蹤,他猛地從倚靠的窗邊彈起身體,眼中精光爆射,瞬間掃過院門方向,又飛快地瞥了一眼堂屋深處竹榻上那個動彈不得的身影,臉色變得無比凝重。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冰……冰夫人,” 趙柳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雖竭力保持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她迅速鬆開被絲線勒緊的手指,指尖處已留下一道深紅的印痕。她目光投向冰齊雙,語速快而清晰,“得趕緊!他們搜過來隻是遲早!” 她瘦削的身軀繃緊,那雙專注繡花的眼睛裏,此刻閃爍著一種截然不同的、近乎鋒利的光芒。
冰齊雙站在原地,仿佛被那“償命”二字凍結成了一尊冰雕。院子裏井水漫流的冰涼觸感隔著鞋底傳來,運費業帶來的混亂熱浪撲在臉上,懷中那塊散發著濃鬱油脂香氣的燒鵝氣味瘋狂地刺激著鼻腔,與她身上沾染的草藥苦味、血腥氣劇烈地衝撞混合……混亂的信息如同無數碎片,在她腦中瘋狂旋轉、切割。
南桂城!食人魚!演淩那幾乎被撕碎的腿!那群瘋狗般緊咬不放的敵人!他們竟然真的追到了湖州!就在家門口!
一股冰冷的火焰猛地從她腳底竄起,瞬間席卷全身,焚燒掉最初的僵硬。她猛地轉頭,目光越過呆若木雞的眾人,死死鎖定在堂屋深處那片陰影下的竹榻上。演淩的身影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唯有胸膛微微的起伏和壓抑不住的沉重呼吸聲,證明他還活著。
田訓一個箭步竄到院門內側,側身貼在門框後,小心翼翼地探頭朝外飛快地掃了一眼,隨即閃電般縮回。“巷口有動靜!腳步聲雜!” 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
“砰咚——!”
一聲巨響猛然從堂屋深處傳來!是重物狠狠砸在硬物上的聲音!
所有人都駭然回頭。
隻見竹榻邊一片狼藉。演淩不知何時掙紮著滾落到冰冷堅硬的磚地上,蜷縮著,身體因劇痛而劇烈抽搐。他那條重傷的左腿以一種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纏裹的麻布繃帶下方迅速滲出大片刺目的深褐色汙跡——那是幹痂崩裂,新血湧出的征兆。他一隻手死死摳著地磚的縫隙,指甲幾乎要翻折過來,另一隻手痙攣地按住肋下傷處,大口大口地倒吸著冷氣,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裏拉風箱般的可怕悶響。冷汗瞬間浸透了他額前散亂的發綹,順著額角滑落,混著灰塵汙垢,在他蠟黃的臉上衝出幾道狼狽的泥痕。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此刻痛苦地緊閉著,牙關緊咬,下頜線條繃得如同山岩。
他想站起來!他想衝出去!哪怕一步也挪不動,哪怕身體像破口袋一樣摔在冰冷的地上,被碎裂的骨頭刺得痛徹心扉,那深入骨髓的本能依舊在咆哮——絕不能被堵在這裏!像個廢人一樣!
未完待續,請等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