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河南湖州追魂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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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七年仲夏,六月十三,時近申正。天穹被一層厚重的灰白雲絮嚴密覆蓋,吝嗇地篩下些昏沉光縷。河南道湖州城仿佛置身於巨大的蒸籠之內,溽熱粘稠的空氣擠壓著每一寸肌膚,無風,連道旁細柳都蔫垂著枝條。二十九度的燠熱炙烤著青石板路麵,蒸騰起扭曲的淡淡虛影,遠處坊牆模糊的輪廓隨之微微晃動。
    在這滯重得令人窒息的午後,城東主街的寧靜驟然被撕裂。一道迅疾如受傷孤狼的身影猝然撞破這份沉悶——刺客演淩。他左肩至肋下斜裹的麻布已被深紅浸透,每一次蹬地疾掠,都牽扯出劇痛,額角豆大的汗珠混著塵土滾落,在布滿汙痕的臉頰上犁出道道泥溝。然而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瞳孔卻銳利如淬毒的短刃,燃燒著困獸般的不甘與狠戾。他猛地旋身,後背緊貼一處雕花門柱,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喘息著。
    “演淩!你無處可遁!”清叱裂空。幾乎在他停步的刹那,數道身影裹挾著勁風,堵死了前後去路。為首的是一對姐妹,身姿高挑,儀容端嚴。姐姐葡萄寒春手按腰間秋水長劍鞘口,神情冷肅如湖麵初凝的薄冰,目光鎖死演淩,周身散發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氣度。妹妹葡萄林香緊隨其側,佩劍雖未出鞘,眼神卻警惕如鷹隼,掃視著周遭每一個可能藏匿危機的角落。她們代表的不僅是個人,更是身後葡萄氏那無形的千鈞重壓。
    “刺客演淩,交出東西,留你全屍!”另一側,趙柳沉聲喝道。他身形魁梧如鐵塔,腳步踏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響,眼如銅鈴,蓄滿雷霆之怒。他身旁的耀華興則顯陰鷙,瘦削的身形仿佛融入簷下的陰影,雙唇緊抿,手中一對分水峨眉刺閃著幽幽寒光,目光如毒蛇吐信,陰冷地舔舐著演淩的要害。
    “哈!”一聲不合時宜的爽朗大笑驟然響起,顯得格格不入。田訓揉著微凸的肚腩,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演淩狼狽的模樣,“演兄,你這‘黃雀’當得可不太靈光呐?累得哥幾個追得腿都快斷了,待會兒逮到你,不如你先請大夥嚐嚐湖州最有名的‘八珍樓’燒鵝如何?權當賠罪!”他語調輕鬆,帶著股天生的詼諧,仿佛眼前並非生死搏殺,而是場有趣的市井遊戲。話音未落,他身旁那位三公子運費業已忍不住響亮地咽了口唾沫,原本同樣聚精會神的臉上,那雙眼睛瞬間被一種純粹的、近乎虔誠的渴望點亮:“對對!田哥說得妙!演淩啊,你若識相,交出東西,我運費業打包票,英州燒鵝管夠!那皮酥肉嫩、入口即化……”他咂咂嘴,仿佛那誘人的香氣已鑽入鼻腔,竟短暫地衝淡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演淩背靠冰冷的門柱,劇烈喘息牽動傷口,痛楚如鋼針鑽刺。他目光如毒蛇,冷冷掃過圍堵的眾人——葡萄姐妹的世家威儀如芒在背,趙柳的磅礴怒氣似火燎原,耀華興的陰翳殺機若冰刺骨,田訓不合時宜的調侃和運費業對燒鵝的癡迷又顯得如此荒誕突兀。這詭異的組合竟能如附骨之疽般死死咬住他。他猛地抬首,直視寒春銳利的雙眼,聲音嘶啞夾雜著血沫:“哼……葡萄氏……真是陰魂不散。你們……究竟是怎麽跟來的?!”
    寒春握劍的手紋絲不動,聲線清冷如擊冰玉:“自你竊走‘河洛中樞圖’,踏出長安那一刻起,你的氣息,便從未離開過我葡萄氏的‘天機盤’。”她鳳目微眯,字字千鈞,“天網恢恢,爾等伎倆,不過是自取其辱。”
    演淩心頭巨震,髒腑翻攪。他低估了千年世家的底蘊!然而劇痛和絕望反而激起了骨髓深處野狼般的凶性。他死死盯著那張代表無上權威的冰霜麵容,嘴角竟緩緩咧開一個扭曲的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好一個天網!那今日,便讓演某領教,這河南道的地網,又奈我何!”話音未落,他身形驟然一矮,快如一道貼地疾掠的黑色閃電,目標並非前方強敵,而是身側一條狹窄至僅容一人側身擠過的昏暗巷道!
    “哪裏走!”趙柳一聲爆吼,聲震屋瓦,毫不猶豫地如蠻牛般撞向巷口。巷子深處彌漫著濃重的腐臭與黴味,幽暗得如同巨獸貪婪的咽喉。幾乎在趙柳魁梧身軀堵住巷口的瞬間,演淩的身影竟詭異地出現在左側低矮的屋簷上!他足尖在朽敗的瓦片上一點,留下幾片碎裂的殘響,人已借微弱之力再次騰空,像一道黑色閃電,射向對麵酒肆二層懸挑的晾衣竹竿!
    “雕蟲小技!”耀華興眼中戾氣暴漲,無聲無息如鬼魅般貼地滑行,身形快得隻留下淡淡的灰影。他那對分水峨眉刺劃出兩道刁鑽至極的幽藍弧線,毒蛇般直噬演淩騰空時難以防禦的腰眼和下盤!森寒的刃風仿佛已穿透布帛刺入皮肉。演淩人在半空,舊傷劇痛撕扯神經,眼角餘光瞥到那致命寒芒,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吸氣扭身,強行擰轉腰胯,右足竟在飛掠中精準無比地狠狠踹向耀華興手腕!這一腳凝聚了絕境中爆發的狠勁,時機、角度妙到巔毫。
    “砰!”足腕交擊的悶響令人牙酸。耀華興隻覺一股洶湧的暗勁如毒藤纏繞而上,瞬間麻痹了半條手臂!他陰鷙的臉龐終於掠過一絲驚愕——這重傷之人哪來如此刁鑽力道?演淩借這一踹之力,身體在半空中強行擰轉,險之又險地改變了墜落軌跡,帶著一縷被峨眉刺劃破衣角的布條,狼狽卻迅疾地砸進了下方一個堆滿廢棄竹筐的角落,竹筐轟然倒塌,揚起漫天灰塵。
    “他有傷在身,困死他!”葡萄林香嬌叱一聲,佩劍“錚”然出鞘,清越龍吟壓過市井喧囂。她身姿如穿花拂柳,輕盈點過幾個攤位的遮陽棚頂,劍光如九天瀉落的銀瀑,直刺演淩藏身的塵霧!姐姐葡萄寒春則如影隨形,姐妹二人心意相通,寒春並未急於出劍,素手翻飛如蝶,數枚邊緣磨得異常鋒利的開元通寶已帶著尖銳的破空厲嘯,分取演淩可能閃避的上下左右四方!銅錢化作流光,封死了所有騰挪角度。
    “燒鵝…燒鵝要緊啊!”三公子運費業眼見演淩落入角落,眼睛一亮,仿佛看到熱騰騰的燒鵝在向他招手,肥胖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衝刺速度,竟比趙柳更快一步,蠻牛般撞開擋路的半截破門板,直撲那團尚未散盡的灰霧!他對燒鵝的執念此刻竟成了最勇猛的衝鋒號角。
    巷口瞬間擁擠混亂。趙柳龐大的身軀被田訓不經意間擋了一下。田訓攤著手,一臉無辜又帶著他那特有的調侃:“哎呀趙兄,莫急莫急!三公子這饞蟲一上來,九頭牛都拉不住,讓他去試試手也好嘛!”他嘴上輕鬆,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屋頂和窗戶後的陰暗角落。
    演淩蜷在碎竹筐堆與牆壁的夾角裏,灰塵嗆入口鼻。銅錢厲嘯破空,林香劍光如電已至頭頂。運費業那龐大的身軀帶著一股熱風猛撞過來。生死一線!他眼中血絲爆裂,猛地抓起身旁半筐腐爛發臭的菜葉爛果,用盡殘存力氣,朝著猛撲而來的運費業狠狠迎麵砸去!同時雙腿在牆角猛力一蹬,身體幾乎貼著地麵平行射出,險之又險地從林香劍鋒下和一枚擦著頭皮飛過的銅錢空隙中滾過!
    “噗嗤——嘩啦!”腐爛的菜葉瓜果在運費業那張布滿期待的臉上炸開,極其狼狽。“嘔!”惡臭瞬間灌滿口鼻,膽汁都被激得湧上喉嚨,他驚天動地的幹嘔起來,衝鋒之勢戛然而止。林香劍氣落空,在地上斬出一道深痕。演淩滾地而起,帶起一溜血珠,頭也不回地撞向身後一間綢緞莊虛掩的厚重門板!
    “嘭!”門板向內爆裂!店內正挑選綢緞的婦人小姐們嚇得魂飛魄散,尖叫四起,鮮豔的綢緞匹如彩霞般被撞得漫天飛舞。演淩撞入其中,視線被五顏六色的綢緞遮蔽,隻憑著直覺和記憶,瘋狂地向店鋪後堂衝去。
    “追!”葡萄寒春麵罩寒霜,第一個閃身沒入飛舞的綢緞彩雲之中。趙柳怒吼著,如同一頭發狂的犀牛,不管不顧地撞開店門,沉重的腳步讓地板都在呻吟震顫。耀華興甩了甩被踢得發麻的手腕,強忍羞怒,身影再次化作一道貼地的灰影,從混亂的人群縫隙中鬼魅般滑入店鋪。田訓搖搖頭,看著還在扶著牆幹嘔、滿身惡臭的三公子,無奈地歎了口氣:“三公子,這燒鵝看來是得等等了。”他身形一晃,卻巧妙地避開混亂的正門,如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攀上店鋪側麵的窗欞,銳利的目光向內掃視。葡萄林香則警惕地守在唯一出口,劍尖微顫,封鎖退路。
    演淩在綢緞莊幽深曲折的後堂庫房中亡命穿梭,撞翻了一架架堆放整齊的布匹,各色錦緞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層層疊疊絆住他的腳步。每一次劇烈的動作都撕扯著左肩那道深可見骨的創口,鮮血再次泉湧,滲透粗麻布,在身後光潔的地磚上留下斷斷續續、刺目的猩紅印記。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著鐵鏽的腥甜,視線開始陣陣發黑。他死死咬住下唇,劇痛讓意識反而如針尖般凝聚——必須利用這迷宮!
    他知道身後追兵必至。他猛地撞開一扇連接後院的小門,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個堆滿染缸、晾曬著各色布匹的雜亂工坊院落。染缸散發出刺鼻的靛藍氣味,長長的布匹在竹竿上垂掛,形成層層疊疊、隨風微晃的色彩屏障。他踉蹌撲入這片色彩迷宮,伏低身體,強忍眩暈,抓起地上濕潤的染布工匠丟棄的粗麻圍裙,胡亂堵住肩上不斷湧血的傷口。
    急促的腳步和衣袂破風聲已在庫房內響起!演淩眼中凶光一閃,非但不逃,反而屏住呼吸,利用一塊巨大的靛藍染布遮蔽身形,悄無聲息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庫房通往後院的小門——潛行折返。他賭的就是燈下黑!身形在巨大的染缸和垂掛的布匹叢林間時隱時現。
    果然,趙柳第一個撞開小門衝入院落,魁梧的身軀帶倒了門口幾根晾曬竹竿,布匹嘩啦啦滑落一地。他雙目赤紅,環顧這迷宮般的染坊,怒吼道:“演淩!滾出來受死!”吼聲在染缸間嗡嗡回蕩。緊隨其後的是耀華興,他如幽靈般無聲滑入,目光如剃刀般刮過每一個染缸後的陰影和布匹褶皺。
    就在耀華興謹慎地移動腳步,銳利的目光掃向演淩藏身區域左側一處晃動的布幔時,異變陡生!“嘩啦!”一缸半凝固的深藍色染液,混雜著沉底的厚重靛泥,突然從天而降!目標並非耀華興,而是他右側兩步外全神貫注搜索的趙柳!
    趙柳猛覺頭頂惡風不善,一股濃烈刺鼻的染料氣味直衝鼻腔。他驚駭抬頭,隻見一片粘稠的靛藍“瀑布”兜頭罩下!饒是他反應神速,猛地向旁側急閃,避開了大半,但左肩和後背還是被那冰涼粘稠如同泥沼的藍黑色漿液狠狠澆中!“噗嗤——”沉重的漿液衝擊力讓他一個趔趄。
    “混賬!”趙柳瞬間成了半個“藍人”,暴怒欲狂,抹了一把臉上的藍漬,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耀華興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瞳孔一縮,下意識地看向染液潑來的方向——那是疊放在高高木架上的幾個備用空染缸!一個黑影正從架子後麵急速縮回。
    “在上麵!”耀華興厲喝,身形如離弦之箭直撲那木架!峨眉刺的寒光撕裂空氣。
    就在耀華興撲出的刹那,他身側另一堆高高壘起的廢棄布匹垛後麵,一道黑影——正是演淩!——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猛地暴起!他根本未去那木架高處,方才的染缸是他用早已在混亂中扯下的晾布長竿奮力捅翻的!聲東擊西!真正的殺招在此!
    演淩臉色慘白如金紙,汗水混著血水泥汙從下頜滴落,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他左手死死按住肩頭被鮮血徹底浸透的麻布,右手緊握著一根不知何時撿拾的、斷裂的粗硬棗木桌腿,借著身體撲出的全部衝力,帶起一股慘烈的腥風,那桌腿撕裂空氣,發出嗚咽般的厲嘯,裹挾著所有殘存的力量與刻骨的恨意,朝著耀華興毫無防備的腰脊要害,狠狠搗去!這一擊,快、準、狠,凝聚了他重傷瀕死之軀所能榨出的最後也是最危險的精氣神!
    耀華興眼角餘光瞥到那抹致命的陰影時,冰冷的死亡氣息已如毒蛇纏上脊椎!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因趙柳遇襲而被引向高處木架,身體正全力前衝,重心已失,舊力將盡,新力未生!回身格擋已是妄想!千鈞一發之際,他隻能憑著無數次生死搏殺淬煉出的本能,將畢生功力瘋狂灌注於腰背肌肉,同時竭盡全力向前方擰身蜷縮,試圖用犧牲姿態最小的肩背硬抗這斷脊碎骨的一擊!
    “噗——哢!”沉悶至極的撞擊聲伴隨著細微卻令人心悸的骨裂脆響,驟然在染坊刺鼻的空氣裏炸開!棗木桌腿帶著恐怖的動能,狠狠砸在耀華興倉促間拱起的右後肩胛骨偏下位置!巨大的力量透體而入!
    “呃嗬——!”耀華興脖頸猛地後仰,發出一聲非人的、如同破風箱強行撕裂的短促慘嚎。劇痛瞬間抽空了全身氣力,眼前金星亂爆,一片漆黑。他整個人如同被投石器拋出的麻袋,完全失控地向前重重撲跌出去,“砰”的一聲巨響,狠狠砸在一個盛滿半缸靛藍廢液的巨大染缸邊緣!缸壁劇震,粘稠冰冷的藍黑色漿液潑濺起一人多高,將他半個身子瞬間淹沒。
    “華興!”剛從靛泥中掙脫出來的趙柳目眥欲裂,看著同伴像死魚般癱在染缸旁一動不動,藍黑色的濁液正迅速將他包裹。狂怒如火山在他胸腔內轟然噴發!他體表殘留的靛藍漿液竟被驟然爆發的內力激蕩得蒸騰起絲絲詭異的藍霧。“演——淩——!老子要將你碎屍萬段!!!”
    趙柳完全無視了傷勢,雙目赤紅如血,須發戟張,渾身筋肉墳起,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整個人化作一頭徹底瘋狂的史前巨獸,挾著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朝著演淩立足之處,轟隆隆猛撞過去!腳下的青磚在他沉重的踐踏下呻吟碎裂!擋路的幾個空染缸被他蒲扇般的大手狂暴地掃開,如同紙糊般碎裂四濺!
    演淩一擊得手,右臂也被巨大的反震之力衝擊得劇痛麻木,幾乎失去知覺,胸口血氣翻騰,喉頭腥甜上湧。他強壓著翻滾的內息,看也不看被砸飛生死不知的耀華興,更無暇理會趙柳那撼山震嶽的撲擊,轉身就朝著染坊深處另一道通往更複雜街區的窄門亡命狂奔。他知道,剛才那一下已耗盡了最後一點精血。殘存的視野裏,那道窄門的光亮,就是唯一的生路!他甚至能聽到自己沉重如破鼓的心跳和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一道素白如雪的窈窕身影,卻如淩波仙子般,無聲無息地飄落,恰好擋在了那窄門的光影之前。葡萄寒春到了!她不知何時已繞到前方,此刻俏生生立於門洞正中,神情依舊冰冷平靜,仿佛剛才染坊內慘烈的搏殺隻是市井喧囂。唯有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對演淩狠辣反擊的了然與審視。她手中那柄未出鞘的古樸長劍,隨意地垂在身側,卻仿佛一道無形的天塹,封死了演淩最後的路。
    “留下圖,自斷心脈。可留全屍。”寒春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每一個字卻都像無形的冰錐,狠狠鑿在演淩瀕臨崩潰的心防之上。冰冷的宣告,徹底封死了他最後的路。
    未完待續,請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