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營救運費業(上)

字數:7252   加入書籤

A+A-


    公元7年,六月十五日,清晨。
    天空是鉛灰色的,厚重的雲層低低壓著長安城,仿佛吸飽了水分的舊棉絮,沉沉地懸在簷角飛翹的屋宇之上。氣溫微涼,僅21c,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粘稠的濕意,濕度約摸六成,使得青石板鋪就的巷道泛起一層不易察覺的油亮水光,連帶著呼吸都帶著幾分潮悶。這是一個適合隱匿行蹤,卻也讓人心頭蒙上陰翳的早晨。
    在城東南角一處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敗的院落廂房裏,氣氛卻比這天氣更加凝滯、焦灼。窗戶緊閉,隻留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用於觀察外間動靜。室內光線昏暗,隻有一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將幾個緊張的身影長長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這裏聚集著三公子運費業最後的希望。姐姐葡萄氏-寒春,一身素淨的深藍勁裝勾勒出她幹練的身形,腰間暗藏的軟劍是她無聲的倚仗。此刻,她緊抿著唇,眉頭鎖成一個川字,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袖口銀線繡成的葡萄藤暗紋,目光透過窗縫死死盯著院外那條渾濁湍急的河道方向。她的焦慮幾乎實質化,像冰冷的繩索纏繞在每個人心頭。
    妹妹葡萄氏-林香,年紀稍幼,身著便於行動的淺綠襦裙,平日裏靈動狡黠的眸子此刻盛滿了不安。她緊緊依偎在姐姐身側,雙手絞著衣帶,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眼神時不時瞟向緊閉的房門,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厄運破門而入。葡萄氏姐妹,代表著她們身後那個龐大而低調的葡萄氏商行勢力,此刻她們的身份是營救者,更是賭上了家族的命運。
    趙柳,三公子最忠實的朋友之一,身量不高卻結實如鐵,。他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猛獸,焦躁地在狹小的空間裏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的佩刀沒有出鞘,但那緊握刀柄、指節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內心狂暴的殺意和無處宣泄的憤怒。每一次踱步,目光都凶狠地掃過那扇通往內院、此刻卻如同死亡之門緊閉的牢房入口方向。
    而房間裏最引人注目的,是吏部侍郎的掌上明珠耀華興。她並未著繁複的貴女華服,而是一身簡潔利落的墨色夜行衣,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露出一段修長白皙的脖頸。與寒春的焦慮、林香的不安、趙柳的暴躁不同,耀華興端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桌前,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她的麵前攤開著一張簡陋的手繪地圖,正是這院落及周邊河道、道路的布局。她的指尖在地圖上快速而精準地移動著,一遍遍模擬著可能的撤退路線,眼神銳利如鷹隼,深沉似寒潭。她的靜默,是一種風暴來臨前的壓迫感,是一種將所有紛亂思緒強行壓製、專注於核心問題的可怕冷靜。她在“等”——等田訓的信號,等那個關乎成敗的時機。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這狹小空間裏緊繃的神經中樞,是所有人心中那根懸而未墜的主心梁柱。
    時間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忽然,廂房那道縫隙外,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富有節奏的鳥鳴——三短一長,正是約定的暗號!
    耀華興猛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低喝道:“田訓的信號!演淩到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波瀾。
    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到耀華興身上。
    幾乎是同時,在那條渾濁湍急、穿城而過的河道旁的小徑上,戲劇性的一幕正在上演。刺客首領演淩,一個身形瘦削、麵容陰鷙、眼神如毒蛇般冰冷的男人,正帶著兩名同樣氣息陰沉的隨從,步履匆匆地趕往關押三公子的院落。他奉了死命令,務必在今晨結果了運費業的性命,以絕後患。
    就在河道拐彎處,一個穿著半舊綢衫、頭戴瓜皮小帽、肩上搭著一個鼓鼓囊囊褡褳的中年胖商人,正背對著他們,看似焦急地對著渾濁湍急的河水唉聲歎氣。
    演淩腳步一頓,銳利的目光掃過這個突兀出現的商人。這荒僻之地,時辰又早,怎會有商人徘徊?一絲疑雲升起。他手按向腰間的匕首,對身後使了個眼色,兩名隨從立刻呈犄角之勢散開,無聲地圍了上去。
    “哎喲!這可如何是好!天要亡我啊!” 那胖商人田訓)似乎這才注意到身後的殺氣,猛地轉身,一臉驚慌失措,臉上的肥肉都在抖動,聲音帶著哭腔,演淩甚至能看到他額頭瞬間冒出的細密汗珠,在微涼的空氣裏顯得格外真實。
    “站住!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演淩聲音冰冷,像淬了毒的刀鋒。
    “哎喲喂,大爺!求大爺救命啊!” 田訓噗通一聲,竟似腿軟般半跪在地上,動作笨拙又誇張,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道:“小人……小人是城南‘福隆記’的掌櫃,昨夜……昨夜接了筆大單,江南來的綢緞!價值千金啊!本想著天不亮就出發去碼頭驗貨裝船,結果……結果我那糊塗夥計,竟把那開鎖的印信、提貨的憑證,全都……全都掉進這該死的河裏了!沒了印信,提不了貨,小人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啊!” 他指著河麵,捶胸頓足,涕淚橫流,將一個遭遇滅頂之災的市井商人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演淩眉頭緊鎖,厭惡地看著這個哭天搶地的“商人”。他急著去殺人,沒空理會這種破事。“滾開!” 他厲聲嗬斥,作勢要繞過田訓。
    “大爺!大爺留步啊!” 田訓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撲上去抱住演淩的腿,哭嚎聲更大了,“大爺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求您行行好,幫小人想想辦法吧!小人……小人看大爺身手不凡,定是江湖豪傑!隻要大爺能幫小人撈回那印信,小人願意……願意奉上一半的貨錢!不,八成!八成!隻求大爺救命啊!” 他語無倫次,眼神絕望中帶著一絲討好商人的狡猾算計,緊緊盯著演淩腰間佩刀的刀柄,仿佛那刀能劈開河水撈出他的“印信”。
    “蠢貨!撈什麽撈!這河水如此湍急,東西早衝走了!” 演淩身後的一個隨從不耐煩地罵道,試圖掙脫田訓的糾纏。
    “不不不!” 田訓抱得更緊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小人記得清楚!就在前麵那個回水灣!水流緩,東西必定沉在那淤泥裏了!小人水性不佳,下去幾次都摸不到……大爺,您是高人!您一定有辦法!求求您了!小人願以性命擔保,隻要撈到印信,酬金立付!” 他指著一個水流確實相對平緩的河灣方向,眼神急切而篤定。他精準地抓住了演淩這類人潛在的貪婪和對自己武藝的盲目自信。
    演淩盯著田訓涕淚橫流、驚恐絕望的臉,又看了看那確實存在、水流較緩的回水灣。一個為了點破錢就嚇破膽的商人……似乎不像作偽。更重要的是,田訓提出的“八成酬金”觸動了演淩心底的貪婪。這筆飛來橫財,遠比他做刺客拿到的酬勞豐厚得多!而且……耽擱一點時間似乎也不要緊?院落就在前麵,殺一個被嚴密看管、毫無反抗之力的人質,能費多少功夫?先去撈印信,拿了錢,再回來結果了那三公子,神不知鬼不覺,豈不是兩全其美?
    貪婪瞬間壓倒了警惕。演淩眼中的殺意稍斂,換上了一絲商人般的算計。他冷哼一聲,甩開田訓:“哼,算你走運遇上老子。帶路!若敢耍花樣,叫你即刻喂魚!” 他示意兩個隨從看住田訓。
    “謝大爺!謝大爺救命之恩!” 田訓感激涕零,連滾爬爬地起身,點頭哈腰地引著演淩三人走向那個回水灣,臉上依舊掛著劫後餘生的諂媚笑容,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鎮定。第一步,成了。他一邊走,一邊用誇張的語氣描述著“印信”的樣子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紫檀木小匣),用“巨額財富”的誘惑不斷撩撥著演淩的貪念,同時故意帶他們繞著河道走遠路,每一步都在拖延時間。
    廂房內。收到田訓“目標引開”的信號,耀華興眼中寒芒暴漲,沒有絲毫猶豫。“行動!”
    如同蟄伏已久的獵豹,四人瞬間彈起。寒春、林香在前,身法輕盈如狸貓,無聲地滑向通往內院的門戶。趙柳緊隨其後,手中短刀已然出鞘半寸,殺氣騰騰。耀華興斷後,目光如電,掃視著後方和側翼,預防著任何可能的意外。
    內院比前院更加破敗荒涼,雜草叢生。唯一的建築是一座低矮的石屋,厚重的木門上掛著一把沉重的黃銅大鎖。趙柳上前查看,臉色一沉,低吼道:“鐵鎖!精鋼所鑄!” 這鎖的堅固程度遠超預料。
    “讓開!” 寒春低喝一聲,從發髻中抽出一根細如牛毛的烏金絲——這是葡萄氏秘藏的探寶開鎖工具之一。她屏息凝神,將絲線小心翼翼地探入鎖孔。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隻有林香緊張得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忽然,“哢噠”一聲輕響!
    “開了!” 林香幾乎要叫出來。
    寒春輕輕一拉,鎖……紋絲不動!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不對!” 寒春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子母鎖!外麵是假鎖芯!真正的機括在鎖眼深處!” 這是一種極其陰險的設計,專門防備高明的開鎖匠。她擅長的是精巧機關,對這種純粹靠蠻力結構防禦的“笨鎖”,一時竟束手無策!
    沉重的現實如同冰水,當頭澆下!剛才因田訓成功引開敵人而升起的微小希望,瞬間被這冰冷的銅鎖擊得粉碎。
    “該死!” 趙柳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石牆上,碎石簌簌落下。他眼中血絲密布,恨不能一刀劈開這牢門,但那巨大的響動無異於自殺。
    林香急得快哭了,看著緊閉的石門,又看看姐姐手中失效的烏金絲,手足無措。
    寒春緊咬下唇,強迫自己冷靜,再次嚐試用各種工具試探鎖孔深處,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沾濕了她額前的碎發。每一次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都牽動著所有人的神經。
    耀華興站在最後,她的目光越過同伴焦躁的背影,死死盯著那把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冷光澤的銅鎖。她的臉上沒有寒春的焦急,沒有趙柳的狂暴,也沒有林香的慌亂。隻有一片極致的、令人心悸的沉靜。
    是的,她猜到了!在田訓提出這個風險極大的攔截計劃時,她就清晰地預判了每一個環節可能崩斷的鏈條:
    田訓的偽裝風險極高:演淩絕非庸手,一旦田訓的表演有任何細微破綻被識破,或者對方根本不為貪婪所動,田訓將立刻暴露身份,陷入三名頂尖刺客的圍攻,十死無生。此刻,田訓正獨自在河邊與虎謀皮,每一秒都行走在刀尖之上!
    牢門的堅固遠超預期:她早就懷疑看守如此重要人質的門戶絕不會簡單。子母鎖的出現,印證了她最壞的預估之一。暴力破門?巨大的聲響會瞬間驚動附近的守衛,甚至可能驚動並未走遠的演淩。
    時間陷阱:田訓能拖多久?演淩何時會識破?一旦演淩發現被騙,狂怒之下必定以最快的速度殺回來。留給他們的時間窗口,正在以令人窒息的速度關閉!此刻,營救行動的核心矛盾,從引開敵人,瞬間變成了如何在敵人殺回來之前,無聲無息地打開這把該死的鎖!
    耀華興的大腦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般飛速運轉,過濾著眼前的一切信息:銅鎖的樣式、厚度、鎖孔的深度、石門的材質、門軸的位置……
    強行破壞? 趙柳或許能砍斷鎖鏈,但巨大的聲響等於宣告失敗。不行。
    撬門軸? 石門厚重,門軸深嵌在石槽內,非一時之功。時間來不及。
    尋找鑰匙? 看守必定隨身攜帶,且此刻多半就在附近巡邏,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並主動暴露。
    等田訓? 田訓自身難保,更不可能分身回來開鎖。
    每一種思路都被瞬間否定。冷汗,第一次無聲地浸透了耀華興緊貼著脊背的夜行衣。那冰冷黏膩的感覺,如同毒蛇蜿蜒。那張永遠冷靜的臉上,眉頭終於也微微蹙起,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計算的路徑似乎都被堵死。她知道風險,預見了困境,但解決問題的辦法在哪裏?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一遍遍丈量著那把銅鎖,仿佛要將其看穿。鎖定點在哪?承力結構是什麽?弱點……弱點究竟在哪裏?時間如同催命的鼓點,在她的腦海中咚咚作響。田訓此刻在河邊與演淩周旋的畫麵不斷閃現,她仿佛能聽到演淩不耐煩的咆哮,看到田訓臉上強裝的鎮定下即將崩裂的縫隙。每拖延一息,田訓的危險就增加一分,三公子獲救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趙柳焦躁的氣息、寒春嚐試工具失敗的細微金屬碰撞聲、林香壓抑的抽泣……這些聲音混合著遠處河道隱約傳來的模糊人聲也許是幻聽,也許是真實的),像無數根針紮進耀華興高度集中的意識裏。
    突然!
    她那如同寒潭古井般深邃、一直聚焦在鎖孔深處的目光,猛地向外偏移了一絲!不是看鎖孔,也不是看鎖鏈,而是落在了……
    牢籠本身
    那扇沉重的木門並非直接嵌在石牆裏!在門框與粗糙裸露的石牆之間,存在著一道極其細微的、被灰塵和苔蘚掩蓋的縫隙!這道縫隙,在門框上端和底部尤其明顯,因為石門框的安裝並非完全嚴絲合縫!一個極其荒謬、大膽、近乎異想天開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腦海中的混沌!
    她猛地蹲下身,不顧地上的泥濘汙穢,用手指快速拂開石門底部門框邊緣厚厚的積塵和苔蘚。指尖觸碰到的,是堅硬的石頭和……冰冷的金屬!一個幾乎鏽死在石槽裏的、極其古老的、與門框融為一體的金屬鉸鏈軸頭露了出來!
    與此同時,她銳利的目光掃向石門頂部對應的位置——那裏同樣應該有對應的結構!這個發現讓她的心髒狂跳起來!
    這不是一扇完全依靠門軸側向轉動的門!這個古老石牢的門,其門軸結構很可能極其原始——是在門板上下兩端嵌入石槽中的金屬轉軸!這種結構極其笨重,承載力強,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如果上下轉軸不是被整體鑄造在門板或門框)上,而是可以分離的獨立部件……
    耀華興猛地抬頭,聲音因為驟然發現的希望而帶上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嘶啞,卻斬釘截鐵,瞬間壓過了所有焦躁:“趙柳!千斤之力,能否撼動此門!不要破壞,要撼動!向上!或者向下!”
    趙柳一愣,隨即明白了耀華興所指。他眼中爆發出狂喜的血光:“能!老子能!” 他立刻將刀插回鞘中,俯身蹲到石門底部邊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摳住門板與地麵的縫隙,額頭青筋暴起,全身的力量如同火山般在肌肉中奔湧!
    “寒春、林香!” 耀華興語速極快地下令,“找東西!撬棍!粗木!石塊!頂住門框上沿!要快!集中力量於一點!” 她自己也立刻行動起來,目光如炬地掃視著荒草叢生的院落角落,尋找一切可利用的硬物。
    寒春和林香瞬間明白了意圖!這不是開鎖,這是要通過暴力撬動,強行將那深深嵌入上方及下方石槽的門軸尤其是生鏽老化、可能已經鬆動的那一頭)從固定槽中“拔”出來!一旦上下轉軸脫離石槽,再沉重的門板也隻是一塊擋路的木板!
    這個計劃瘋狂到了極點!需要難以
    未完待續,請等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