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營救運費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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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年,六月十五日,上午。
天色是一張揉皺的灰宣紙,陽光被揉碎了,吝嗇地灑下些微暖意。風也凝滯著,汗意悄然爬上脊背,懸在每一寸緊繃的皮膚之下。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粘稠,那是23c與51濕度的合謀,無聲地熬煎著人心。
鐵籠,粗如兒臂的鐵條,在晦暗天光下泛著冰冷幽光,囚住了葡萄氏家族的未來——三公子運費業。他蜷在籠角,目光死死釘在籠外人身上,如同瀕死野獸最後的反撲。籠外的耀華興,呼吸粗重如拉風箱,喉頭滾動著腥甜的鐵鏽味——那是被無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他早已料到最壞的結果:這鐵籠的鑰匙,根本不在田間地頭,它被牢牢鎖死,需要另一把鑰匙才能打開!尋找的希望何其渺茫?而時間,這最冷酷的劊子手,手中沙漏的流沙正瘋狂傾瀉。
“鎖眼…鎖眼是空心的!”他猛地單膝跪地,湊近那冰冷的鎖孔,指尖因用力而慘白。陽光吝嗇地掠過他汗濕的鬢角,一滴汗珠沿著額角蜿蜒而下,重重砸在鐵欄上,留下一道迅速被蒸騰的深色印記。遠處,田訓的安危像一根無形的絞索,隨時準備收緊——偽裝一旦戳破,此地頃刻即化為修羅殺場。
……
相隔數十丈,灼人的陽光下,另一場無聲的硝煙彌漫開來。
田訓背對著鐵籠的方向,肩上壓著沉重的貨擔,扁擔深深勒進肩頭,隔著粗布衣衫印下紅痕。他麵前站著的,是“刺客”演淩。此人一身短褐雖尋常,腰間那把舊鐮刀卻磨得雪亮,刀柄被汗漬浸透,散發著一種與農具不相稱的冰冷光澤。演淩的目光穿過田訓,銳利如鷹隼,直刺向遠處的草木深處,那裏隱約有鐵籠的輪廓,以及人影晃動。
寒意瞬間竄上田訓的脊梁骨,冷汗浸透內衫,黏膩地貼在背上。演淩的視線太毒,穿透了他精心編織的虛假外衣,直抵被掩蓋的恐慌核心。完了,敗露了?田訓喉頭發緊,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膛,幾乎要破腔而出。他強撐著笑容,嘴角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刻,卻清晰地感到那笑容在灼灼目光下寸寸碎裂。
“咳…客官,”田訓的聲音幹澀緊繃,每個字都像從砂紙上磨出,“您瞧瞧這車前草?沾著新鮮露水呢,清熱祛火,最是時令...”他慌忙從貨擔裏抓起一把沾著泥點的車前草,枯葉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中發出脆弱的窸窣聲。
演淩的目光,卻並未落在那把草上。那銳利的視線終於移動,越過田訓的肩膀,穩穩落在了貨擔另一頭——一隻竹筐裏堆滿了剛從溪邊摘下的野桑葚。紫黑的漿果飽滿欲裂,浸潤著涼涼的晨露氣息,在灰霾天光下流淌著誘人的暗紫色澤。演淩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原來,”演淩的聲音平平響起,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審視的重量,“你是想要我嚐嚐這個?”他下巴朝那筐桑葚抬了抬,目光終於從遠處的鐵籠移開,落在田訓臉上。
田訓懸在萬丈深淵的心陡然一沉,巨大的虛脫感讓他膝蓋幾乎一軟。他竭力穩住身形,用力吸了口渾濁的空氣,肺部火辣辣地疼——幸好,是虛驚!偽裝尚未破碎!“哎喲!您老真是好眼力!”田訓的聲音瞬間注入了誇張的熱情,卻仍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飛快地捧起那筐桑葚,如同捧著自己的性命。“這可是今早溪邊頭一茬摘的,甜得很,您嚐嚐!買點回去,給娃子們解饞?”他堆起十二分的笑容,眼角的每一道褶皺都透著卑微的討好。
演淩伸手拈起幾枚桑葚,紫黑色的汁液立刻染紅了他的指尖。他沒有立刻品嚐,隻是低頭看著那鮮豔的汁液,目光深沉得如同古井。田訓臉上的笑意幾乎凝固,心又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這短暫的喘息不過是風暴眼中的片刻死寂。眼前的演淩,絕非尋常角色。他那沉默的審視,指間殘留的汁液,都滲透著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現實的棋局複雜詭譎,一步踏錯,即是萬劫不複。
田訓強迫自己呼出肺裏灼燙的空氣,每一息都小心翼翼。他壓低聲音,帶著討好的試探:“客官…還要點別的麽?都是山裏的鮮貨...”汗水滑過他緊繃的眼角,無聲地滲入鬢角。
……
鐵籠旁,死神的腳步從未停歇。
耀華興猛地直起身,視線如同焦躁的鷹隼,在周遭每一寸泥地、每一叢雜草、每一塊石礫間瘋狂掃掠。鑰匙!鑰匙!必須找到鑰匙!胸腔裏的心髒瘋狂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遠處田訓的命運——那根維係著所有人性命的細弦,隨時可能崩斷。
“趙柳!”他的聲音嘶啞緊迫,如同繃緊的弓弦,“盯緊那邊田訓和那‘農人’!任何異常,立刻示警!”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抽到趙柳身上。趙柳渾身一顫,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立刻扭過頭去,眼睛死死盯住田訓所在的方向,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仿佛要將那模糊的人影刻進瞳孔裏。
“寒春!林香!”耀華興的目光轉向葡萄氏姐妹。姐姐寒春身著素雅的淡青色襦裙,此刻裙擺沾滿泥點,如同被踐踏的蓮葉,她緊抿著唇,一雙秋水般的眼眸裏盛滿了難以言喻的焦灼與堅韌。妹妹林香年齡更小些,一身鵝黃衣衫襯得臉色愈發蒼白,小手緊緊揪著姐姐的衣袖,指節捏得發白,眼中含著驚懼的水光,卻竭力學著姐姐的樣子站直身體。
“搜!”耀華興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石頭縫!樹根底下!翻遍每一寸土!鑰匙不會飛走!”他的聲音在緊張的空氣中劈開一道裂痕。
寒春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壓入肺腑深處。她猛地蹲下身,顧不上泥土汙了裙裾,雙手扒開一叢茂密的狼尾草,指尖在潮濕的泥土裏急促翻找。草葉鋒利的邊緣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劃開幾道細小的血痕,她卻毫無知覺。泥土的氣息混合著草根的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鑽進她的鼻腔。林香緊挨著姐姐,也蹲下來,學著樣子用小手在另一處泥土裏亂刨,指甲縫很快塞滿了黑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她的小手碰到一塊埋在土裏的堅硬石頭,下意識地用力一摳,石頭紋絲不動,反而讓碎石紮進了指尖,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卻死死咬住下唇沒哭出聲。
耀華興自己則如同一頭被圍困的狼,眼神凶狠地逡巡著地麵。他猛地一腳踢開一塊半埋在土裏的頑石,石塊翻滾開去,露出底下濕潤的泥土和幾隻驚慌逃竄的黑色蟻蟲。沒有鑰匙。他俯身,幾乎是趴在了地上,臉頰緊貼散發著土腥氣和微腐落葉氣息的地麵,瞪大眼睛,借著微弱的天光,艱難地掃視著每一個可能藏匿鑰匙的縫隙。粗礪的沙石摩擦著他的顴骨,帶來細微的刺痛。他伸出手指,不顧肮髒,深深插進石縫之間,摳挖著裏麵的苔蘚和濕泥,指甲縫瞬間被黑泥填滿。冰冷的濕氣沿著指尖刺入骨髓。
汗水如同小溪,混合著沾上的泥汙,肆無忌憚地在他臉上縱橫流淌,勾勒出緊繃的線條。每一次徒勞的搜尋,都在無聲地強調著時間的流逝和鑰匙的渺茫。他每一次看向鐵籠,三公子運費業那絕望而期盼的眼神都像燒紅的針,深深紮進他的眼底。
“仔細點!再仔細點!任何反光、任何金屬的聲響!”耀華興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野獸的低吼,再次響起,更像是鞭策自己。他強迫那雙因焦灼而幾乎模糊的眼睛,在那布滿碎石、雜草根莖和枯枝敗葉的泥地上,進行著絕望的掃雷。每一片形狀可疑的落葉都令他心驚,可拾起時,隻有粗糙的脈絡和潮濕的腐味。
遠處,田訓那難辨真偽的笑聲和演淩偶爾低沉的問話,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如同鬼魅的囈語,飄忽不定地鑽進耀華興的耳朵。這聲音在他高度緊張的神經上跳舞,每一次聲調微妙的揚升或停頓,都讓他心髒驟停,仿佛在懸崖邊踩到鬆動的石頭。他甚至能幻聽到金屬摩擦的輕響——是鑰匙?還是演淩腰間鐮刀出鞘的死亡之音?
……
時間在無聲地燃燒,每一粒沙漏中的沙墜落如驚雷。
耀華興猛地直起身,腰背一陣酸脹刺痛。他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泥與汗的汙漬,目光再次投向田訓的方向。陽光似乎又黯淡了些,那片區域的景象更加模糊不清。田訓的身影還在,但那細微的肢體語言——肩膀似乎比剛才僵硬了幾分?還是純粹因為疲憊?演淩背對著這邊,隻能看到他握著桑葚的手指,似乎在無意識地撚動。
“田訓那邊…怎麽樣?”耀華興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壓低聲音問趙柳,視線卻仍死死鎖著自己的搜尋區域,手指在一堆半腐爛的落葉裏徒勞地翻攪。
趙柳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還…還在說…好像還在看那桑葚…沒…沒動……” “好像”這兩個字,充滿了致命的不確定。
就在這時,寒春那邊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不是喜悅!是純粹的驚喘!耀華興的心髒驟然縮緊,幾乎要停止跳動。他猛地扭頭,隻見寒春正對著她剛才翻找過的一叢茂密矮灌,身體繃緊如弓弦,一隻手捂著嘴,另一隻手指著灌木根係下方的一處陰影,眼中滿是驚駭。
“怎麽了?!”耀華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刮擦的銳利感。
“蟲…蟲子!”林香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她猛地後退一步,小臉煞白,指著灌木叢下,“好…好大的蟲子!在動!”
原來是一條肥碩的黑色蜈蚣受到驚擾,正從那叢灌木根部的腐葉堆裏急速蜿蜒而出,百足攢動,油亮的身軀在昏暗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幽光。
虛驚一場!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騰起的一絲希望之火,隻剩下更深的疲憊和窒息般的絕望。耀華興的指甲死死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記。他深吸一口氣,那股渾濁的空氣仿佛帶著鐵鏽味,沉重地壓在他的肺腑之上。
“繼續找!”他用盡全力才壓製住那股想要嘶吼的衝動,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味。他強迫視線移開那令人窒息的鐵籠,再次投向地麵那片已被翻攪得狼藉不堪的泥地。目光一遍遍篩過碎石、草根、泥塊……忽然,在一叢被翻開的蕨類植物根部,泥土的濕漉漉的深褐色中,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極其黯淡的反光點!
那是什麽?
心跳瞬間漏了一拍,隨即以十倍的速度瘋狂擂動!血液猛地衝上頭頂,耳朵裏嗡嗡作響。耀華興屏住呼吸,幾乎是撲了過去,動作迅猛得帶倒了旁邊的枯枝,發出“哢嚓”一聲脆響。遠處的趙柳猛地一顫,緊張地望過來。寒春和林香也停止了動作,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耀華興的手指因極度激動而劇烈顫抖,泥土和腐殖質沾滿了指縫。他小心翼翼地扒開那叢蕨草的根係,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泥土簌簌落下。那微弱的反光點逐漸清晰——不是鑰匙!那隻是一塊指甲蓋大小、被雨水衝刷得異常光滑的白色石英石碎片,靜靜地躺在黑泥裏,反射著上方樹葉縫隙透下的最後一縷殘光。
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中心窩,巨大的落差讓耀華興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來。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浸透四肢百骸,幾乎要將他的意誌衝垮。他猛地閉上眼,汗水混雜著塵土滑落,在緊繃的臉頰上衝出泥濘的溝壑。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髒,無聲地收緊。
就在這時,遠處驟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如同裂帛般的怒喝,刺破了沉悶的空氣——
“夠了!這筐桑葚裏頭,哪來的西域紅柳刺?!”
這聲音如冰錐般穿透距離,狠狠紮進耀華興的耳膜!是演淩!偽裝……終究還是敗露了!
未完待續,請等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