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兒的馬車碾過府門時，車簾被風卷起一角，她盯著袖中鼓起的紙團，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那黑鷹的墨跡在袖底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阿七，去前院取炭爐。"她掀簾下車，裙角掃過青石板，"再讓廚房送盞新茶來，要碧潭飄雪。"
    跨進內院時，廊下的石榴樹正落著殘花，她卻一眼都沒多看，徑直往自己的竹影閣去。
    阿七捧著炭爐緊隨其後，銅爐裏的炭塊劈啪作響，映得她鬢邊的珍珠簪子忽明忽暗。
    竹影閣的門剛閂上，蘇婉兒便將油紙包攤在檀木案上。
    紙頁邊緣的草屑還沾著晨露，她取了銀鑷子夾起信紙，湊到炭爐上方三寸處。
    青煙騰起時，她的呼吸都輕了——果然，一行極淡的墨痕正從紙背滲出來，像被雨水泡開的蛛網："東宮未必可信。"
    "當啷"一聲，銀鑷子掉在案上。
    她後退半步，後腰抵著花梨木書架，指腹重重按在那行字上。
    東宮...杜鴻漸是太子心腹，昨日朝會他主動站出來協助徹查兵部，難道是在演戲？
    "阿七！"她突然拔高聲音，驚得窗外竹枝簌簌顫動，"去請王大人到竹影閣，就說有急事相商。"
    阿七應了一聲，轉身時裙角帶翻了茶盞，滾燙的茶水濺在青磚地上，騰起一片白霧。
    蘇婉兒卻已重新坐直，指尖抵著額角，在心裏快速盤算起最近與東宮的交集：三個月前太子妃壽宴，她獻的《治蝗策》被太子當眾褒獎；半月前杜鴻漸來府中送兵部新刊的《軍屯圖誌》，走時留下的茶盞裏，茶梗擺成了"慎"字...
    "蘇娘子。"
    王敬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慣常的清冽。
    蘇婉兒抬頭，見他身著月白襴衫，腰間的銀魚袋在廊下晃出一道銀光。
    他進門時門檻絆了下，顯然是跑得急了。
    "王大人請坐。"她指了指案前的藤椅，將那張顯影的信紙推過去，"這是今日出宮時收到的。"
    王敬之俯身看信，眉峰漸漸擰成結。
    他指尖撫過黑鷹的墨痕，忽然抬頭："範陽軍的標記，去年在平盧軍鎮，末將見過安祿山親兵刺青。"他頓了頓，"但這行小字...蘇娘子懷疑東宮有問題？"
    "不是懷疑。"蘇婉兒將昨日係統推演的"兵部清洗，杜鴻漸晉升"與今日密信疊在一起，"係統顯示杜鴻漸的命運線突然模糊，而東宮...若真可信，何需匿名提醒？"她叩了叩信紙，"王大人，我要你查近三個月所有出入東宮的文書，尤其是密折、調令這類。
    若有偽造痕跡，或密使往來記錄，立刻報我。"
    王敬之的手指在案上輕敲兩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末了他起身抱拳，銀魚袋碰在椅背上發出輕響："末將這就去。
    隻是...為何是東宮？"
    "因為有人怕我查到東宮頭上。"蘇婉兒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嘴角扯出抹冷意，"敢用範陽標記威脅我的，不會是小人物。
    他們急著讓我疑東宮，說明東宮確實藏著他們想掩蓋的東西。"
    王敬之走後，竹影閣陷入寂靜。
    阿七輕手輕腳來添燈油，燈芯"滋"地一響，照亮了案角的係統界麵——青史補闕的淡金光芒裏，"地理沙盤"四個小字正在跳動。
    蘇婉兒閉了閉眼，再睜眼時，麵前已浮起半人高的沙盤。
    長安、範陽、洛陽的微縮城池在金光中流轉，她指尖點向"杜鴻漸"的標記，那團藍光突然扭曲成碎片，取而代之的是個陌生的紅點，旁邊標著"李懷恩"。
    "李懷恩..."她喃喃重複這個名字，係統日誌裏沒有記錄，記憶中也沒有印象。
    但見那紅點正從範陽方向往長安移動，所過之處，邊軍的綠點紛紛熄滅。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紗簾翻卷。
    蘇婉兒猛地站起，沙盤應聲消散。
    她抓起案上的《邊軍要覽》，指節壓得紙頁發皺——李懷恩，這名字不該出現在天寶十一年的長安，除非...
    第二日晨霧未散，蘇婉兒便帶著阿七進了兵部。
    她遞上玄宗昨日下的"徹查兵部卷宗"手諭，當值的主事官立刻哈著腰引她去後堂檔案庫。
    黴味混著墨香撲麵而來，蘇婉兒的靴底碾過積年的塵埃。
    她翻到最後一排木架時，袖口突然被什麽勾住——是卷角翹起的羊皮紙，半掩在《開元二十九年秋防記錄》下。
    展開的瞬間，她的呼吸幾乎停滯。
    那是份調令副本，抬頭赫然寫著"太子李亨"的朱批，內容是"著幽州節度使麾下左武衛三千人，於八月十五日前移防洛陽"。
    調令末尾的騎縫印清晰可辨，正是東宮的"監國之寶"。
    "蘇娘子可是找到了什麽？"主事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婉兒迅速將調令塞進袖中，轉身時已恢複從容："不過是份舊年的屯田冊，倒讓大人見笑了。"
    回到府中時，晚霞正染透西牆。
    蘇婉兒在書房點起兩盞羊角燈，將調令副本鋪在案上。
    她蘸了新磨的徽墨，在空白處批注："幽州軍擅離防地，安祿山若趁機補位，範陽與平盧連成一片，長安危矣。"筆鋒頓了頓，又添一句："若太子欲奪兵權於無形，請問何以自保？"
    墨跡未幹，窗外忽有風聲卷著槐葉拍打窗欞。
    蘇婉兒抬眼，就見窗紙上投著道瘦長的影子——玄色箭袖，腰間懸著她親賜的魚紋短刀。
    "小七。"她輕聲喚道，指尖撫過案上的調令，"去請郭將軍來府中，就說...我有份禮物要送他。"
    窗外的影子動了動，像片被風吹散的雲，轉眼便沒了蹤跡。
    蘇婉兒望著漸濃的夜色，將調令收進檀木匣，鎖扣"哢嗒"一聲，像極了棋局落子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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