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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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天,像是被郭大先生窩棚裏那股子陳年陰氣給醃透了,灰蒙蒙地往下沉。日頭縮在鉛雲後頭,露著半張慘白的臉,光都透著一股子有氣無力的蔫兒勁兒,照在身上半點暖和氣兒都撈不著。風倒是勤快,貼著地皮兒“嗚嗚”地刮,卷起枯草葉子打著旋兒,抽在臉上跟小刀子拉似的。屯子裏靜得邪乎,比郭大先生封了那老槐樹洞之後還靜,靜得能聽見自家心在腔子裏“怦怦”跳,撞得肋骨生疼。
我靠著自家冰涼的土牆根兒蹲著,嘴裏叼著根幹草梗,嚼了半天也沒嚼出點甜味兒。眼睛沒著沒落地四處瞟,最後定在院子當間兒那棵老歪脖子榆樹上。樹杈子光禿禿地刺向灰天,像無數隻幹枯的鬼爪子。自打那天從郭大先生那死氣沉沉的窩棚門口連滾帶爬回來,我這心裏就跟揣了塊冰疙瘩,又冷又沉,還硌得慌。爹沒了,埋在後山背陰坡,跟三姑奶那口頭朝下的柳木棺材隔著幾丈遠,都是新起的土包,連塊木頭牌子都沒敢立。屯子裏的人見了我,眼神都躲躲閃閃,像是怕我身上也沾著那要命的“紅繩”邪氣。
日子還得過,像拉磨的驢,蒙著眼也得一圈圈轉。可這磨盤,它轉得不一樣了。屯子裏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越來越重。不是黃皮子的騷臭,那味兒郭大先生臨走前好像真給鎮住了。是另一種……更沉、更悶、像是陳年老墳裏滲出來的土腥氣,混著點鐵鏽和……燒糊了的紙灰味兒?說不準。吸進肺裏,涼颼颼的,帶著股子鑽心的陰寒。
“柱子!”娘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又細又飄,像是隨時能被風刮斷,“去……去你根叔家,借……借碗新米來。”
我吐掉嘴裏嚼得稀爛的草梗,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身。娘這幾天更不對勁了。爹走了,她哭都沒哭幾聲,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兒,眼神直勾勾的,總對著空蕩蕩的炕頭發呆。說話也顛三倒四,一會兒說聽見爹在院牆根兒底下歎氣,一會兒又說灶膛灰裏有東西在拱。飯也吃得少,人眼見著瘦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下去,蠟黃的臉上就剩一層皮繃著,看著比郭大先生還瘮人。
根叔家不遠,隔了兩戶人家。院門虛掩著,我推開走進去。根叔蹲在當院磨他那把砍柴刀,磨刀石“嚓啦嚓啦”的響,在死寂的屯子裏聽著格外刺耳。他聽見動靜抬起頭,眼珠子渾濁,布滿了紅血絲,胡子拉碴的臉上一片灰敗。
“根叔,我娘……讓我來借碗新米。”我嗓子有點發幹。
根叔沒立刻答話,隻是拿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像是要從我臉上看出朵花兒來。那眼神,又沉又冷,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盯得我後脊梁骨直冒涼氣。
半晌,他才像是回過神來,喉嚨裏“嗯”了一聲,聲音啞得像破鑼。他放下磨刀石,站起身,佝僂著背進了屋。出來時,手裏端著個粗瓷大碗,碗裏是半下子新碾的苞米碴子,黃澄澄的。
“給。”他把碗遞過來,手指頭又粗又糙,指甲縫裏全是黑泥。遞碗的時候,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又掃了我一下,飛快地移開,像是被什麽東西燙著了。“告訴你娘……”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極力壓下去的恐懼,“……消停點兒……這當口……別……別瞎折騰……”
我心裏“咯噔”一下。根叔這話裏有話。我接過碗,那苞米碴子沉甸甸、涼冰冰的。我沒敢多問,含糊地應了一聲,端著碗轉身就走。走出院門,還能感覺到根叔那兩道沉甸甸的目光,像秤砣似的墜在我背上。
端著那碗冰涼的苞米碴子回到家,剛邁進門檻,一股子更衝的陰寒氣就撲麵而來。屋裏沒點燈,窗戶又用破麻袋片堵著,昏昏暗暗。娘沒在炕上,她佝僂著背,蹲在冷冰冰的灶坑前頭。灶膛裏沒火,黑黢黢的像個洞。她麵前的地上,不知啥時候擺了個缺了口的黑陶碗,碗底淺淺鋪著一層灰白色的……像是香灰?又不太像,顏色更暗沉。
“米……拿來了?”娘聽見動靜,頭也沒回,聲音幽幽的,帶著點飄忽。
“嗯。”我把那碗苞米碴子遞過去。
娘伸出枯瘦得像雞爪子的手,接過碗。她的手抖得厲害,碗裏的苞米碴子簌簌作響。她沒起身,就那麽蹲著,小心翼翼地把碗裏金黃的苞米碴子,一捧一捧,慢慢地倒進那個盛著灰白色粉末的黑陶碗裏。黃米粒落在灰粉上,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聽得人心裏發毛。
倒完米,她放下空碗。枯瘦的手指在那混合了灰粉的米碗裏,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攪動起來。動作很輕,很柔,像是在撫摸什麽易碎的寶貝。昏暗中,隻能看見她佝僂的背影和那兩隻在碗裏攪動的手。
“娘……”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嗓子眼兒發緊,“你這是……幹啥呢?”
娘的動作停了一下,沒回頭,聲音依舊飄忽,卻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詭異的平靜:“……問你爹……點事兒……他走得急……好些話……沒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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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我爹?!我頭皮“嗡”的一下就麻了!渾身的血像是瞬間凍成了冰碴子!根叔那壓著恐懼的警告聲還在耳朵邊響:“消停點兒……別瞎折騰!” 問米!這是老輩人嘴裏提都不敢多提的“問米”!是跟地底下那些玩意兒打交道的邪乎事兒!娘她……她怎麽敢?!
“娘!不能!”我失聲喊出來,聲音都變了調,衝上去就想奪那個碗,“根叔說了!這當口不能……”
“閉嘴!”娘猛地一聲厲喝!那聲音又尖又利,像根針,狠狠紮破了屋裏死寂的空氣!她猛地轉過頭!
昏暗中,我看到她的臉!
蠟黃!僵硬!眼珠子瞪得溜圓,瞳孔卻縮得極小,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和一種……非人的冰冷!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邪氣,猛地從她身上爆發出來,衝得我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滾一邊去!別礙事!”娘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凶狠。她不再看我,猛地低下頭,枯瘦的雙手死死捧住那個黑陶碗,整個上半身都佝僂下去,幾乎把臉埋進了碗口!
她喉嚨裏開始發出一種聲音。不是說話,不是哭泣,是一種極其低沉、極其含混的、如同無數個破碎音節在喉嚨深處滾動摩擦的咕噥聲!那聲音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帶著一種古老、蠻荒、令人頭皮發炸的韻律!像是在念咒,又像是在……呼喚什麽!
隨著這詭異的聲音響起,屋裏那股子陰冷的氣息陡然加重!溫度像是瞬間又降了好幾度!堵著窗戶的破麻袋片無風自動,發出“噗噗”的輕響。牆角結著的蛛網,像被無形的手撥動,微微顫抖起來。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動彈不得。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住了我的心髒,越收越緊。我想喊,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娘捧著那個碗,聽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噥聲在昏暗的灶坑前回蕩。
突然!
娘那含混的咕噥聲猛地拔高!變成了一聲短促、尖銳、充滿了無盡痛苦和驚駭的嘶鳴!
“呃啊——!!!”
與此同時!
“嘩啦!”
她手裏捧著的那個黑陶碗,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撞擊!猛地脫手飛出,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摔得粉碎!
碗裏混合著灰粉的苞米碴子,天女散花般潑灑了一地!
然而,更恐怖的景象出現了!
那些潑灑在地上的、沾滿了灰白色粉末的苞米碴子,竟然……沒有四處滾落!它們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附著,在冰冷肮髒的泥地上……飛快地聚攏!扭曲!蠕動!
眨眼間,竟在碎裂的陶片和灰粉中間,組成了幾個歪歪扭扭、筆畫猙獰、透著無盡邪氣的暗紅色大字!
那顏色,像極了凝固發黑的血!那幾個字是——
“不——準——問——!”
字跡的邊緣,那些沾著灰粉的米粒,還在極其輕微地、令人頭皮發麻地……簌簌抖動!仿佛隨時會活過來,變成噬人的毒蟲!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陳舊血腥、鐵鏽和濃重土腥氣的惡臭,猛地從那幾個血字上爆發出來,瞬間充斥了整個昏暗的灶屋!
“呃……”娘的身體像是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噗通”一聲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起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被強行拉扯的怪響!
“娘!”我魂飛魄散,撲過去想扶她。
就在這時!
“咚!咚!咚!”
三聲沉悶、短促、仿佛帶著無盡怒意的敲擊聲,猛地從……從我們身後那堵糊著黃泥、緊挨著炕頭的土牆外麵……響了起來!
聲音不大,卻像是敲在人的頭蓋骨上!震得我渾身汗毛倒豎!
緊接著,一個聲音,一個冰冷、僵硬、帶著濃重土腥味和鐵鏽氣息、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聲音,像是貼著那堵薄薄的土牆,從牆根底下……幽幽地、一字一頓地鑽了進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子,狠狠紮進我的耳朵裏:
“再——問——”
“死——全——家——”
那聲音落下的瞬間!
“噗!”
灶膛裏,那堆冰冷的、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死灰深處,毫無預兆地,猛地竄起一簇幽綠幽綠的火苗!
火光跳躍,映照著地上那幾個猙獰的血字,映照著娘抽搐的身體,映照著我慘白驚駭的臉,也映照著那堵仿佛隨時會被什麽東西從外麵捅穿的土牆……
那簇幽綠的火苗,無聲地燃燒著,散發出冰冷刺骨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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