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煙骨吞怨·紙山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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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從破棺材裏伸出來的血漿巨手,五指箕張,掌心那吞噬光線的黑漩渦兜頭罩下的瞬間,時間……粘稠得像凍住的豬油。
    風沒了,雪片子懸在半空。耳朵裏灌滿了大地筋絡被強行扭斷的“嘎吱”聲,還有自己那顆被陰磷石燙得快炸開的心跳——咚!咚!撞著肋骨,像擂一麵破鼓。那黑漩渦的吸力,不是拽皮肉,是直接薅著你的魂兒往外扯!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剩下那口破棺材縫隙裏堆積的暗紅粘稠物,在眼前晃,帶著一股子埋了八百年的腥臊惡臭,直往天靈蓋裏鑽。
    躲?拿什麽躲?右胳膊早成了擺設,骨頭縫裏塞滿了碎冰碴子似的疼。左肩上那根煙鍋骨臂倒是自個兒在抖,烏木杆子跟抽了筋似的亂顫,黃銅煙鍋頭裏那點剛冒頭的金紅火苗,被這遮天蔽日的死氣一壓,“噗”一下,眼見著就萎了,縮成針尖大的一點暗紅,在濃稠的屍毒煙灰裏死命掙紮,隨時要咽氣。
    完了。虎子成了繭,老山客喂了參屍,我……得填了這棺材瓤子,給那鬼東西當點心。
    念頭還沒轉完,身子已經被那黑漩渦的吸力扯得離了地!腳底板剛離開雪泥,一股子透心涼的陰寒就順著腿杆子往上爬,凍得人牙關咯咯響。眼看那粘稠冰冷的黑漩渦越來越近,漩渦深處翻滾的怨毒和死意,像無數雙冰冷的死人手,已經摸到了我的臉皮——
    就在這魂兒都要被吸出去的當口!
    “嗡——!”
    一聲悶響,不是耳朵聽見的,是骨頭縫裏震出來的!
    源頭,正是左肩上那根眼看要完蛋的煙鍋骨臂!那烏木杆子裏頭,之前被老棒槌精粹強行壓下去、又被煙油火星子燒蔫了的黑紅屍毒,像是被這棺材裏滔天的怨氣給……點著了!
    不是燒,是炸!
    一股子狂暴、混亂、帶著無盡貪婪和毀滅欲望的凶戾之氣,猛地從那烏木煙杆深處炸開!這股氣太邪門,像憋瘋了的餓鬼聞見了肉味,又像燒紅的鐵水倒進了冰窟窿!它一炸開,煙鍋骨臂瞬間繃得筆直,冰冷的烏木杆身上“劈啪”爆開無數道細密的裂紋,裂紋裏紅光亂閃,像是裏頭鎖著條燒紅的瘋龍!
    這股凶戾之氣爆發的瞬間,那隻兜頭抓來的血漿巨手,猛地一頓!
    掌心那吞噬一切的黑漩渦,竟然……極其詭異地……向內……坍縮了一下?
    就像餓極了的人,聞見了劇毒的肉香,本能地想撲上去,又被那致命的氣息逼得縮回了爪子!
    屍嬰那充滿貪婪和毀滅快意的尖嘯,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陡然拔高,卻帶上了破音,變成了一種極其刺耳、充滿了驚疑和……一絲難以置信的狂怒的嘶鳴!
    有效?!這煙杆骨臂裏炸開的凶戾屍毒,竟然……鎮住了這棺材裏的東西?!
    這念頭剛冒出來,身體已經在那股吸力和自身撲出的慣性下,狠狠撞進了那血漿巨手籠罩的範圍!
    沒有預想中被黑漩渦吞噬的冰冷死寂。
    撞上的,是粘稠、冰冷、如同半凝固血漿的……實體!
    “噗嗤!”
    整個人像是砸進了一桶凍透了的、腥臭無比的血豆腐裏!刺骨的陰寒瞬間包裹全身,皮膚像是被億萬根冰針同時紮透!那粘稠的血漿帶著強烈的腐蝕性,接觸到的破棉襖瞬間發出“滋滋”的輕響,冒起刺鼻的白煙!
    更要命的是左肩!那根煙鍋骨臂,黃銅煙鍋頭,正正地……懟進了那血漿巨手掌心的位置!
    不偏不倚,捅進了那個正在向內坍縮的黑色漩渦中心!
    “嗷吼——!!!”
    一聲完全不同於屍嬰尖嘯的、充滿了古老、腐朽、以及被褻瀆般極致憤怒的咆哮,猛地從地底深處、從那口破棺材裏炸了出來!這聲音如同萬噸巨輪的鐵錨刮擦著海底的礁石,沉悶、宏大、帶著撕裂靈魂的力量!
    撞上巨手的瞬間,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要散了架。陰寒刺骨的血漿包裹上來,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往皮肉裏鑽。但比這更恐怖的,是左肩傳來的感覺——
    那根捅進黑色漩渦中心的煙鍋骨臂,成了風暴眼!
    一股無法形容的、粘稠冰冷到極致的……“東西”,正順著黃銅煙鍋頭,瘋狂地倒灌進來!
    那不是液體,也不是氣體。是……“意”!是“念”!是深埋地底億萬年的、被強行撕扯出來、充滿了極致怨恨、絕望、以及一種被歲月熬煮得隻剩下冰冷惡毒的……龐大怨氣!
    這股怨氣洪流順著煙鍋骨臂倒灌而入的瞬間,我眼前“轟”地一下,炸開了無數破碎、扭曲、充滿血腥和黑暗的畫麵:
    血色的嗩呐: 刺耳的嗩呐聲撕裂耳膜,眼前是鋪天蓋地的紅!不是喜慶的紅,是粘稠的、流淌的、散發著鐵鏽腥味的血!染紅了扭曲掙紮的人影,染紅了破碎的紙轎,染紅了……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剝皮的老樹: 一棵巨大到遮天蔽日的古樹,樹皮被生生剝下,露出裏麵蠕動的、如同巨大血管般的暗紅色木質。樹根處,堆積著無數慘白的、被吸幹了血肉的骸骨。那樹在無聲地哀嚎,每一次“心跳”都帶起骸骨堆的顫動。
    紙山傾塌: 無數慘白的、僵硬的人形紙片,層層疊疊,堆積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巨山。山體內部,傳來億萬亡魂被擠壓、被碾碎的無聲尖嘯。巨山轟然倒塌,紙片如同白色的雪崩,瞬間將下方的一切淹沒、裹緊、同化……
    地底的棺鳴: 更深、更暗的地底,一口口巨大腐朽的棺木,如同沉睡的巨獸,在粘稠的黑泥中緩緩起伏。棺蓋縫隙裏,滲出暗紅的粘液,散發出令人靈魂凍結的惡念。它們在等待,在低語,在……呼喚同類。
    “啊——!!!”
    這不是我在叫。是我的魂魄在這股龐大怨氣的衝擊下發出的、瀕臨崩潰的嘶鳴!腦袋像是被塞進了一口燒紅的鐵鍋裏,無數個充滿惡毒的意念在瘋狂尖叫、撕扯!身體完全失去了控製,像狂風裏的破布片,掛在血漿巨手上劇烈地痙攣、抽搐!
    左肩的煙鍋骨臂,成了這場怨氣風暴的唯一通道!
    那烏木杆子上的裂紋瞬間擴大,紅光暴漲!杆身不再是冰冷僵硬,而是變得滾燙、灼熱!裂紋深處,不再是紅光,而是粘稠蠕動的黑紅!那是骨臂深處原本的屍毒,正瘋狂地吞噬、融合著這股倒灌而入的古老怨氣!
    黃銅煙鍋頭更是變成了一個恐怖的漩渦中心!鍋口內部沉積的、吸飽了各種汙穢的板結煙灰,此刻如同沸騰的瀝青,瘋狂地旋轉、膨脹!煙灰的顏色不再是單純的焦黑,而是變成了暗紅、深褐、汙濁不堪的粘稠漿液!那點掙紮的暗紅火星,徹底被這洶湧的怨氣洪流淹沒了!
    煙鍋骨臂在……異變!在……膨脹!
    “哢嚓!”
    一聲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從我左肩深處傳來!
    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仿佛那根嵌在肩骨裏的黃銅煙鍋頭,正在怨氣的滋養下……生根發芽!冰冷的金屬“根須”狠狠紮進我的骨髓深處,瘋狂地汲取著生命力!
    “滾!滾出去!” 意識在劇痛和怨念的撕扯中發出最後的咆哮。右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不是去推那血漿巨手,而是狠狠抓向自己左肩那滾燙、鼓脹、正在異變的煙鍋骨臂根部!五指死死摳進皮肉裏,指甲瞬間崩裂翻卷,鮮血混著被怨氣侵蝕的粘稠黑液湧了出來!
    就在這生不如死的當口——
    “嘩啦啦……”
    一種新的聲音,如同億萬張脆弱的紙頁被狂風同時掀動,清晰無比地……從頭頂傳來。
    不是地底。是天上!
    我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將幾乎被怨氣衝垮的視線,向上挪了一寸。
    風雪不知何時停了。
    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緩緩地……向兩邊撕開。
    雲層之後露出的……不是天空。
    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慘白!
    那白色,不是雪,不是雲。是……紙!
    無數慘白的、僵硬的人形紙片,層層疊疊,無邊無際,堆積、擠壓、折疊……形成了一片覆蓋了整個天穹的、巨大到令人絕望的……紙的“山巒”!或者說,紙的“天幕”!
    這慘白的紙山天幕緩緩下沉,帶著一種碾碎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每一張紙片上,都隱約可見扭曲模糊的五官輪廓,空洞的眼窩和咧開的嘴,散發著億萬亡魂的冰冷死寂和……一種被強行束縛、不得解脫的滔天怨毒!
    紙山天幕的正中央,緩緩“睜開”了一隻……“眼”。
    那根本不是眼睛。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由無數慘白紙片旋轉、扭曲、匯聚而成的……深邃漩渦!漩渦的中心,是一片粘稠蠕動的、比地底棺材裏的黑暗更深沉、更純粹的……虛無!
    一股比地底破棺材強橫百倍、冰冷千倍、怨毒萬倍的意念,如同實質的冰河,從那漩渦之眼中……傾瀉而下!
    這股意念鎖定的目標……正是我!或者說,是我左肩上那根正在瘋狂吞噬地底怨氣、異變膨脹的……煙鍋骨臂!
    它在……注視!
    紙嫁衣……本體降臨!
    被這至高無上的冰冷意念注視的瞬間,我左肩上那根正在異變、凶威滔天的煙鍋骨臂,如同被瞬間凍僵的毒蛇,猛地一縮!那股狂暴倒灌的地底怨氣,戛然而止!
    那血漿巨手發出一聲驚恐的哀鳴,掌心坍縮的黑漩渦瞬間潰散!它如同受驚的鼻涕蟲,猛地縮回了翻湧的黑泥之中,連帶那口破棺材,一起被瘋狂合攏的地裂縫隙……徹底吞沒!
    “轟隆!”
    大地合攏,隻留下地麵一道猙獰的疤痕和濃得化不開的汙穢腥臭。
    而我,失去了血漿巨手的“支撐”,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爛肉,重重地摔回冰冷的雪泥地裏。
    渾身散了架,每一寸骨頭都在呻吟。左肩的煙鍋骨臂依舊滾燙,但那股凶戾的膨脹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強行壓製後的、冰冷死寂的沉重。烏木杆身上的裂紋依舊,裏麵流動的黑紅光澤黯淡了許多,像是蟄伏的毒蛇。
    我癱在雪泥裏,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頭頂那片覆蓋了整個天穹的、慘白恐怖的紙山天幕,看著天幕中央那隻緩緩旋轉、如同深淵般的漩渦之眼。
    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注視”,如同億萬根冰錐,狠狠釘在我的靈魂深處。
    風雪不知何時又起了,嗚嗚咽咽,像是在為誰送葬。
    意識,在這極致的冰冷和沉重的死寂中,一點點……沉向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