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煙骨噬魂·老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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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砸回雪窩的悶響,像是隔著一層厚棉被傳進耳朵裏。冷?感覺不到了。左肩上那根煙鍋骨臂死沉死沉地壓著,烏木杆子冰涼刺骨,剛才那股子燒紅的瘋勁兒像是被頭頂那玩意兒一眼給瞪熄了火,隻剩下死蛇一樣的僵冷,硌得肩骨生疼。
頭頂那片紙糊的天,壓得人喘不過氣。慘白慘白的“山巒”堆到看不見邊,每一道褶皺都像是用死人皮子疊出來的。中間那隻大“眼”還在轉,粘稠的黑暗攪動著,沒啥情緒,就是看著。像屠夫瞧著砧板上的肉,琢磨著從哪兒下刀。那股子冷,不是刮骨頭,是直接往魂兒裏鑽的冰碴子,凍得人腦子都木了。
跑?念頭剛冒個頭,就被那“注視”碾得稀碎。腿肚子轉筋,腳底板跟凍在雪殼子裏焊死了似的,挪不動半分。右胳膊勉強能動,可往哪兒伸?懷裏那塊陰磷石倒是消停了,不燙了,變得死沉死沉,貼著心口,像個冰坨子,透著一股子認命般的死寂。
完了。虎子裹了繭,老山客喂了根須,我……得填了這紙糊的天。也好,省得再給那地底下的鬼東西當點心。
眼皮子重得像掛了秤砣,一點一點往下耷拉。風雪嗚咽,像是給誰哭喪。就在那片慘白的天光徹底糊住眼睛的前一瞬——
“吧嗒…吧嗒…”
一種新的聲音,又沉又緩,踩在深雪裏的動靜,硬是穿過了風雪的嗚咽和頭頂那無形的死寂壓力,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不是那紙糊的玩意兒。也不是屍嬰。這動靜……沾著人氣兒!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和這冰天雪地融在一起的厚重。
眼皮子抖了抖,勉強掀開一條縫。
風雪撕開的灰白幕布後麵,模模糊糊顯出一個影子。
不高,甚至有點佝僂。裹著件翻毛都快掉禿嚕了的破皮襖,顏色和旁邊的老鬆樹皮差不多,灰黢黢的。頭上扣著頂同樣油膩破舊的狗皮帽子,帽耳朵耷拉著,遮了大半張臉。手裏拄著根棍兒,看著像是老山藤擰的,疙疙瘩瘩,被手汗和歲月磨得油黑發亮。
一個老跑山客?凍死鬼?
那影子停在不遠處,隔著風雪,看不清臉。但一股子味兒,先飄了過來。
不是屍臭,不是漿糊甜腥,也不是老林子裏的腐葉味兒。是……煙味兒!一股子極其濃烈、辛辣、帶著焦糊氣的……老旱煙味兒!衝得很,像把燒糊了的辣椒麵兒塞進鼻孔裏,嗆得人一激靈,昏沉的腦子都清亮了幾分。
這煙味兒……這煙味兒怎麽那麽熟?!
爺爺!是爺爺抽了一輩子的那種關東老旱煙!那股子燎嗓子的衝勁兒,燒到肺管子的辛辣,錯不了!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鬆開,咚咚狂跳起來!一股說不清是驚是懼還是莫名酸楚的東西,猛地撞上喉嚨口。
那老跑山客似乎沒看見頭頂那片壓死人的紙山天幕,也沒看見癱在雪窩裏半死不活的我。他就那麽佝僂著背,慢吞吞地抬起那隻沒拄棍的手,伸進懷裏,摸索著。
動作慢得磨人。
掏出來的,是個物件兒。
一杆煙袋鍋。
黃銅的煙鍋頭,在晦暗的天光下也油潤發亮,顯然是被摩挲了一輩子。煙杆是烏木的,短粗,被歲月和手汗浸透了,黑得發沉。煙鍋頭裏,塞滿了壓得瓷實的煙絲,暗褐色,正是那股子衝鼻辛辣味兒的源頭。
老跑山客把那杆煙袋鍋湊到嘴邊,另一隻手在懷裏摸了半天,掏出個小小的油布包,打開,撚出一點火絨。他低著頭,湊近,腮幫子一癟——
“噗!”
一點橘紅的小火苗,在火絨上亮起,被他小心翼翼地湊到煙鍋頭上。
“吧嗒…吧嗒…”
他嘬了兩口。煙鍋頭裏的煙絲猛地亮起暗紅的火星,隨即,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嗆人的青色煙氣,混著雪沫子,被他緩緩地吐了出來。
那煙氣沒散開。
凝成了一道筆直的、灰白色的煙柱,不搖不晃,直直地……衝著頭頂那片慘白的紙山天幕!
衝向了天幕中央那隻緩緩旋轉的、深淵般的漩渦之眼!
時間像是被這口煙給定住了。
風雪聲、心跳聲、骨頭縫裏的呻吟聲,全沒了。
那口筆直的煙柱,像根燒紅了的鐵釺子,就那麽不聲不響、不疾不徐地,捅進了漩渦之眼那片粘稠蠕動的黑暗中心!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那片覆蓋了整個天穹、散發著億萬亡魂死寂怨毒的慘白紙山天幕,猛地……向內……收縮了一下!
就像一塊巨大的、慘白的布匹,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無數紙片堆疊的“山巒”褶皺劇烈地扭曲、擠壓,發出一種無聲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天幕中央那隻巨大的漩渦之眼,旋轉的速度陡然加快!粘稠的黑暗瘋狂地攪動起來,裏麵似乎有無數的東西在驚恐地尖叫、奔逃!一股被冒犯、被灼傷的暴怒意念,如同無形的海嘯,猛地從漩渦之眼深處爆發出來!
但這股足以碾碎靈魂的暴怒意念,在撞上那口看似微不足道、卻凝而不散的灰白煙柱時……
散了。
像狂風吹過頑石,隻帶起一絲微不足道的煙絮。
老跑山客像是啥也沒感覺到,又嘬了一口煙。
“吧嗒。”
聲音不大,在這死寂裏卻像敲了一聲悶鑼。
他緩緩地、極其吃力地抬起頭。狗皮帽子的帽耳朵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終於露出了小半張臉。
溝壑縱橫!像是用刀在凍土上硬生生刻出來的!皮膚是那種長年累月被風雪和煙油醃透了的醬紫色,粗糙得像老樹皮。眉毛胡子全白了,被呼出的白氣和煙熏得糾結在一起,也看不出個模樣。
但那雙眼睛……
渾濁。像蒙著長白山終年不散的霧氣。可就在那渾濁的深處,卻像是藏著兩口燒了不知多少年的老火塘,餘燼未熄,偶爾閃動一點針尖大的、沉甸甸的光。
那目光,掠過我,在我左肩上那根死氣沉沉的煙鍋骨臂上……極其短暫地……停頓了那麽一瞬。
沒有驚訝,沒有恐懼,甚至連一絲好奇都沒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棵被雷劈歪了的老樹,或者一塊被野獸啃過的石頭。
就那麽一眼。
然後,他挪開了視線,渾濁的目光投向風雪更深處,那片被鉛灰色雲層和慘白紙山壓得透不過氣的老林深處。他伸出那隻拄著藤棍的手,沒看我,隻是用棍頭,朝著西北方向,極其緩慢、卻又無比篤定地……點了點。
接著,他佝僂著背,轉過身。破皮襖的下擺掃過雪地,留下淺淺的印子。他拄著藤棍,深一腳淺一腳,踩著厚厚的積雪,朝著他剛才指點的西北方向,慢吞吞地走了。
“吧嗒…吧嗒…”
腳步聲又沉又緩,漸漸被風雪聲蓋住。
那口凝而不散的灰白煙柱,還固執地懸在半空,筆直地捅在那片收縮扭曲的紙山天幕漩渦中心。
直到那老跑山客佝僂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風雪裏。
“噗。”
一聲輕響。
像是燒盡的燈芯最後爆開的一點火星。
那根筆直的煙柱,散了。
被它捅著的紙山天幕,猛地一“鬆”。那隻瘋狂旋轉的漩渦之眼,緩緩停止了攪動。粘稠的黑暗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不甘地、怨毒地……低吼了一聲。
隨即,那片覆蓋了整個天穹的慘白,如同退潮般,無聲無息地向上收攏、變淡……幾個呼吸間,便重新隱沒於鉛灰色的厚重雲層之後,仿佛從未出現過。
風雪重新灌滿了耳朵,嗚嗚咽咽。
壓在心口和魂兒上的那座冰山,驟然消失。我癱在雪泥裏,像條被扔上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冰碴子的刺痛和劫後餘生的虛脫。冷汗已經浸透了裏衣,被風一吹,冷得刺骨。
左肩的煙鍋骨臂依舊死沉冰冷,但剛才那股被紙山天幕“注視”時幾乎凍結的感覺消失了。烏木杆身裂紋裏蟄伏的黑紅光澤,似乎也隨著頭頂威脅的消失而徹底沉寂下去。隻是那黃銅煙鍋頭,嵌在骨肉裏的地方,傳來一陣陣遲來的、鑽心的脹痛。
老跑山客……爺爺的煙……西北方向……
腦子裏亂成一鍋粥。那口筆直的煙柱捅破紙山的一幕,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記憶裏。他最後那一眼,那渾濁眼底一閃而過的針尖般的光,還有那藤棍指向西北的一戳……
不是幻覺!
我掙紮著,用還能動的右臂和右腿,在冰冷的雪泥裏艱難地撐起身體。左肩的劇痛牽扯著全身,每一次用力都像在撕裂傷口。目光死死地投向西北——風雪更大了,老林深處一片混沌的灰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那老跑山客消失的方向。
心口那塊陰磷石,依舊死沉冰冷,像個冰疙瘩。
去哪?
回家?那紙糊的村子?
荒野?等著凍成冰棍,或者被屍嬰找上門?
頭頂的紙山天幕雖然退了,可那最後一聲怨毒的低吼,像冰錐子紮在腦子裏。它還會回來。還有地底下那鬼東西……
西北!
腦子裏就剩這一個念頭,燒得比左肩的煙鍋還燙!那老跑山客指的路!他抽著和爺爺一樣的煙!他認得我肩上的煙鍋骨臂!隻有他!隻有那條路!
“呃……” 喉嚨裏滾出一聲壓抑的嘶吼,混雜著痛楚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勁。我咬著後槽牙,用右臂撐著地,右腿蹬著濕滑冰冷的雪泥,拖著那條死沉僵硬的煙鍋骨臂,一點一點,朝著西北方向,朝著老跑山客消失的風雪深處……
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左肩的傷口被牽扯,骨頭縫裏嵌著的黃銅煙鍋頭像是活了過來,一下下地硌著、刮著,痛得眼前發黑。冰冷的烏木煙杆拖在雪地裏,劃出一道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溝壑,像一條僵死的蛇。
風雪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迷得眼睛都睜不開。隻能憑著感覺,朝著那混沌的西北方向,一寸一寸地挪。不知道爬了多久,時間失去了意義。身體裏的熱氣早就被榨幹了,四肢冰冷麻木,隻剩下機械地重複著撐起、拖動、再撐起的動作。意識在劇痛和寒冷的夾擊下昏昏沉沉,好幾次差點一頭栽進雪窩裏再也起不來。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變成一具凍硬的屍體時,前麵風雪撕扯的縫隙裏,猛地透出一點……不一樣的光。
不是雪光。是……火光!
一點極其微弱、搖曳不定、卻帶著無比真實暖意的……橘黃色火光!
像是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一股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的力量猛地湧上來。我掙紮著,手腳並用,朝著那點火光的方向,拚命地拱了過去。
火光是從一個低矮的輪廓裏透出來的。
一個窩棚。或者說,一個半埋在地窩子裏的獵屋。用粗大的原木和厚厚的泥巴壘成,頂上壓著厚厚的茅草和積雪,隻露出一個低矮的門洞。那點溫暖的火光,正是從門洞裏透出來的。
窩棚門口,靠著個佝僂的身影。
正是那個老跑山客!
他依舊裹著那件破皮襖,戴著狗皮帽子,佝僂著背,像一尊和這老林子長在一起的石頭雕像。他低著頭,手裏拿著那杆油亮的烏木煙袋鍋,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嘬著。濃烈的旱煙味兒混在風雪裏,飄了過來。
他像是沒聽見我爬過來的動靜,也沒抬頭。
我喘著粗氣,像條離水的魚,癱倒在離窩棚門口幾步遠的雪地裏。冰冷的雪貼著滾燙的臉頰,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我抬起頭,想喊,喉嚨卻幹得冒煙,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聲。
老跑山客終於動了。
他慢吞吞地抬起頭。狗皮帽簷下,那雙渾濁得如同蒙著霧氣的眼睛,再次看向我。這一次,看得更久一些。目光掃過我殘破的身體,掃過我被凍得青紫的臉,最後,像兩根生了鏽的鐵釘,死死地……釘在了我左肩上那根代替了手臂的、冰冷僵硬的煙鍋骨臂上。
他的眼神,依舊沒什麽波瀾。像是在看一件……早就預料到、或者說,一直在等待的……東西。
他嘬了最後一口煙,煙鍋頭裏的火星徹底暗了下去。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沒拿煙袋的手,枯瘦、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指,朝著窩棚那低矮、透著溫暖火光的門洞……
又往裏……指了指。
喉嚨裏,擠出兩個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字:
“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