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煙骨燃命·老參皮

字數:5083   加入書籤

A+A-


    “進…來…”
    老參客那倆字兒,像兩塊凍硬的土坷垃砸進雪地裏,幹巴,硌耳朵,還帶著股子不容拒絕的鏽味兒。他渾濁的眼珠子跟倆蒙了厚厚鬆油的玻璃球似的,死氣沉沉地粘在我左肩那根煙鍋骨臂上,挪都不挪一下。指完門洞,他那枯樹杈子似的手又慢吞吞縮回破皮襖袖子裏,低下頭,繼續嘬他那杆油亮的煙袋鍋,好像剛才那倆字兒是雪片掉地上自個兒砸出來的響動。
    窩棚門洞裏透出的那點橘黃火光,搖曳著,像在風雪裏凍得直哆嗦。可那點光,那點暖意,對我這條在雪泥裏快凍成冰坨子的半截身子骨來說,就是勾魂的燈!心裏頭那點警惕,早被刺骨的寒風和左肩鑽心的脹痛刮得沒剩多少了。進!管它裏麵是龍潭虎穴還是斷頭飯,總比凍死在外頭喂了野牲口強!
    我咬著後槽牙,喉嚨裏滾著血腥氣,用還能動彈的右胳膊肘和右腿膝蓋,在雪殼子上硬生生犁出兩道溝。左肩上那根死沉的煙鍋骨臂拖在雪泥裏,黃銅煙鍋頭刮著凍土,發出“嘎吱…嘎吱…”讓人牙酸的動靜。每往前拱一寸,左肩那嵌著銅鐵的骨頭縫裏就像有燒紅的鐵釺子在攪,冷汗混著雪水糊了一臉。
    拱到那低矮的門洞口,一股子味兒猛地撲了出來。
    不是老參客身上那股子衝鼻的旱煙味兒。是……一種混雜著濃烈草藥苦氣、陳年獸皮膻味、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老樹根在腐殖土裏緩慢腐爛的……沉悶土腥氣!這味兒鑽進鼻孔,非但沒讓人覺得暖和,反而像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激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門洞裏黑黢黢的,火光是從裏麵拐彎處透出來的。我喘著粗氣,一頭撞了進去。
    窩棚裏頭比外頭更暗。眼睛一時半會兒沒緩過勁,隻感覺一股子混合著濃烈草藥、獸皮、土腥和……一絲若有若無鐵鏽味的、粘稠悶熱的空氣,劈頭蓋臉地裹了上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憋得人喘不過氣。腳下踩著的不是硬地,是厚厚一層軟乎乎的、帶著彈性的東西,像是鋪了不知多少層的獸皮墊子,又像是……踩在某種活物的皮上?
    “嚓……”
    一聲輕微的摩擦聲在極近的地方響起,帶著幹澀的顆粒感。
    是老參客。他不知何時也挪了進來,佝僂著背,像個貼著牆根的影子,就蹲在門洞內側的陰影裏。他劃了根洋火,橘黃的小火苗跳動著,映亮了他小半邊醬紫色的臉皮和那杆湊在火苗上的煙袋鍋。
    “吧嗒…”
    他又嘬了一口。煙鍋頭裏的火星亮起暗紅的光,隨即被更濃的青灰色煙霧吞沒。那煙霧凝而不散,在這狹小悶熱的窩棚裏盤旋,混合著那股子沉悶的怪味,嗆得我喉嚨發癢,忍不住咳了起來。
    借著這點微弱的光,我終於勉強看清了窩棚裏麵的情形。
    心,瞬間沉到了冰窟窿底。
    這他媽哪是窩棚?!
    分明是個……活物的腔子!
    四壁和頭頂的“棚頂”,根本不是什麽原木和泥巴!而是一種暗褐色、帶著深深溝壑紋理的……木質結構!但這木頭是“活”的!在昏黃跳動的火光映照下,能看到那些深褐色的木質紋理深處,隱隱有極其粘稠、如同半凝固血漿般的暗紅色漿液,在極其緩慢地……流動!像巨樹深埋地底的根須裏流淌的汁液!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土腥混合著鐵鏽的甜腥氣,正是從這“活壁”上散發出來的!
    地麵,我腳下踩著的這層“軟墊子”,也不是獸皮!而是一種同樣暗褐色、帶著細微褶皺和彈性、如同某種巨大生物腹腔內膜般的……“地衣”!踩在上麵,能感覺到一種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搏動!如同貼著大地深處一顆緩慢跳動的心髒!
    角落裏,堆著一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黑黢黢的輪廓,散發著陳腐的草藥味和獸類的腥臊。正對著門洞的“牆壁”下,挖了個淺坑,坑裏正燃著一小堆篝火。火堆不大,幾根黑黢黢的、看不出材質的“木柴”架著,燃燒得很安靜,幾乎沒什麽煙,隻散發出一種沉悶的、帶著奇異草木灰燼氣息的熱量。那點橘黃的光,就是它發出來的。火光跳躍,映照著坑底,隱約能看到火堆下麵墊著的……不是石頭,是幾塊慘白的、帶著關節輪廓的……骨頭!被火焰舔舐得微微發黑。
    這根本不是什麽獵人的庇護所!這是一個……活著的、由某種難以理解的巨大植物或者……“東西”……內部掏空形成的……巢穴!或者說,胃袋?!
    “坐。”
    老參客那幹澀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像砂紙在刮鍋底。他依舊蹲在門洞邊的陰影裏,煙袋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帽簷下小半張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珠子像兩口廢棄的枯井,深不見底。
    坐?坐哪?坐在這搏動的“地衣”上?坐在這流淌著血汁的“活壁”旁邊?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比外麵的風雪更刺骨。我僵在原地,喉嚨發緊,右手指甲下意識地摳進了掌心,滲出血絲都感覺不到疼。
    老參客像是壓根沒在意我的反應。他慢吞吞地抬起那隻枯瘦的手,不是指向火堆邊的空地,而是……指向了我!
    準確地說是……指向我左肩上那根代替了手臂的、冰冷僵硬的煙鍋骨臂!
    “那東西……” 他喉嚨裏咕噥著,聲音含混不清,像含著塊熱炭,“……該點煙了。”
    點煙?!
    點哪門子煙?!點這根嵌在我骨頭裏的鬼東西?!
    沒等我腦子轉過彎,老參客那隻枯瘦的手已經伸進了他那件油膩的破皮襖懷裏,摸索著。動作依舊慢得磨人。
    他掏出來的東西,讓我的頭皮瞬間炸開!
    不是火柴,不是火絨。
    是一小撮……東西。
    暗褐色,幹枯蜷曲,像是某種植物的根須被強行揉碎風幹後留下的殘渣。但這“殘渣”……它在動!
    極其輕微地、如同垂死蟲豸般……蠕動著!
    一股子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腐土、濃烈參香、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屍氣的怪異味道,從那小撮蠕動的“根須殘渣”上散發出來!這味道鑽進鼻孔的瞬間,我左肩上那根死氣沉沉的煙鍋骨臂,猛地一顫!
    冰冷僵硬的烏木煙杆內部,那蟄伏的黑紅光澤如同被喚醒的毒蛇,驟然亮起!杆身上那些細密的裂紋裏,紅光瘋狂閃爍!一股狂暴、貪婪、帶著無盡饑渴的意念,順著骨臂狠狠衝進我的腦子!是那團被壓下去的屍毒!它在瘋狂地……渴求著老參客手裏那撮蠕動的“根須殘渣”!
    “不!!” 我喉嚨裏迸出一聲嘶啞的咆哮,僅存的右臂下意識地抬起,想要格擋!
    太遲了!
    老參客的動作看似緩慢,卻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精準和……不容抗拒的力量!他那枯瘦的手指拈著那撮蠕動的“根須殘渣”,無視了我抬起的右臂,如同穿過一片虛無的空氣,直接……捅向了我左肩上那根煙鍋骨臂頂端的……黃銅煙鍋頭!
    “噗!”
    一聲輕微的、如同戳破了一層厚厚油脂的悶響!
    那撮蠕動著的、散發著濃烈參屍氣息的暗褐色“根須殘渣”,被他硬生生地……塞進了黃銅煙鍋頭的鍋口裏!
    就在那玩意兒被塞進煙鍋口的瞬間——
    “嗷——!!!”
    一聲淒厲到超越聽覺極限、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尖嚎,猛地從我左肩深處爆發出來!不是我的聲音!是那根煙鍋骨臂!是裏麵那團被強行塞入“燃料”的屍毒發出的、混合著極致的痛苦和……某種扭曲快意的咆哮!
    左肩的劇痛瞬間達到了頂點!仿佛那根嵌在骨頭裏的黃銅煙鍋頭,連同裏麵塞進去的蠕動“根須”,變成了一顆被點燃的炸彈!灼熱、冰冷、撕裂、膨脹……無數種極端的痛楚同時炸開!身體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擰緊!我眼前一黑,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重重砸在腳下那層搏動的、柔軟粘膩的“地衣”上!
    意識在劇痛的浪潮裏沉浮,模糊的視線裏,隻看到老參客那張溝壑縱橫的、如同老樹皮雕成的臉,在昏黃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湊得很近很近。
    他渾濁的眼珠子裏,映著我痛苦扭曲的臉,也映著我左肩上那根正在發生恐怖異變的煙鍋骨臂——
    黃銅煙鍋頭裏,塞進去的蠕動“根須殘渣”正在瘋狂地蜷縮、扭動!一股粘稠的、暗紅色的煙霧,混合著濃烈的參屍惡臭和焦糊味,正從煙鍋口裏“嗤嗤”地冒出來!
    煙鍋頭本身,如同燒紅的烙鐵,變得灼熱滾燙!那熱量順著烏木煙杆向下蔓延,杆身上細密的裂紋裏,原本閃爍的紅光被一種更深沉、更汙濁的暗褐色粘稠液體取代,如同沸騰的泥漿,在裂紋間鼓脹、流淌!
    整根煙鍋骨臂,像一條被強行喚醒的、饑渴了億萬年的毒蛇,正在貪婪地“消化”著塞進它喉嚨裏的“食物”,散發出越來越濃烈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凶戾氣息!
    老參客那張近在咫尺的、如同老樹皮般的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似乎極其輕微地……舒展了一下。
    像是在笑。
    一個冰冷、僵硬、沒有任何溫度的笑。
    他緩緩抬起那隻枯瘦的手,不是去拿火柴,而是……伸出了一根如同幹枯樹枝般的手指。
    那根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完成某種古老儀式的篤定,直直地……戳向了煙鍋口裏那團正在沸騰冒煙的、蠕動著的暗褐色“根須殘渣”!
    喉嚨裏,擠出幾個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字:
    “該…點…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