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山髓·叩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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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
    刺骨的冷,像億萬根冰針紮進骨頭縫裏,把最後一絲熱氣都榨幹了。意識像是沉在結了冰碴子的黑水潭底,又沉又重。每一次試圖掙紮著上浮,都被那徹骨的寒意狠狠按回去。
    痛。
    不是一處,是全身都在痛。像被人拆散了架,又胡亂用燒紅的鐵釺重新釘起來。左臂是徹底的死寂,沉重冰涼,連痛覺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種空蕩蕩的、被徹底挖走的虛無感。右臂手腕那裏,火燒火燎的劇痛一陣陣傳來,皮肉焦糊的臭味混著血腥,頑固地鑽進鼻腔,提醒著那裏曾被“焊”在焚棺烈焰上的事實。
    肺裏像塞滿了冰渣子,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帶出帶著鐵鏽味的寒氣。
    眼皮重得像壓了兩座山。我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
    光。慘白的光,晃得人眼暈。
    是雪。無邊無際的雪,覆蓋著視野裏的一切。天空是鉛灰色的,低得像是要壓到頭頂,還在零星地飄著細碎的雪沫子,打著旋兒,落在臉上,冰冷刺骨。
    身下是厚厚積雪和……一層冰冷的、覆蓋著薄雪的黑色硬殼。是焚燒後的焦土,被新雪蓋住了,但那股焦糊混合著甜膩惡臭的參屍餘味,依舊頑固地從雪層下滲出來,鑽進鼻孔。
    我……還活著?
    這個念頭遲鈍地在冰冷的腦子裏轉了一圈,帶來一絲微弱的、劫後餘生的茫然。
    動了動唯一還算完好的右手手指,僵硬得像凍僵的木頭,在冰冷的雪地上抓撓了一下。指尖觸到了身下焦硬冰冷的殼,還有……一層薄薄的、帶著冰晶的雪。
    意識稍微清晰了一點。記憶的碎片帶著灼熱和毀滅的氣息,猛地撞了回來——焚天的烈焰,參屍垂死的尖嘯,巨棺崩碎時那毀天滅地的衝擊……
    參屍……巨棺……焚毀了?
    我猛地扭頭,動作牽動了全身的傷,疼得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氣。視線艱難地聚焦。
    身下這片巨大的圓形焦土坑,就是戰場。中心區域,厚厚的黑灰被新雪覆蓋,形成一層凹凸不平的硬殼。坑的邊緣,散落著無數巨大的、焦黑扭曲的碎塊,像是被燒透又凍硬的木炭,深深嵌在雪地裏。那是巨棺的殘骸。有些碎塊還在極其微弱地冒著縷縷青煙,散發著最後一點焦臭。
    沒有蠕動的暗影,沒有飄蕩的人皮,沒有那顆搏動的暗紅心髒。
    隻有一片死寂的、被焚燒後又被冰雪覆蓋的……墳場。
    結束了?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絲鬆懈的理由。那股支撐著與參屍同歸於盡的慘烈心氣,隨著確認敵人灰飛煙滅,瞬間泄了大半。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更深的寒冷,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隻想永遠陷在這冰冷的雪窩裏。
    眼皮又開始沉重地往下墜。
    就在這時——
    “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露珠滴落枯葉的聲響。
    不是水聲。是……骨頭?
    聲音似乎就在身邊。
    我渙散的視線下意識地朝聲音來源——自己身體左側的雪地上掃去。
    一片被爆炸衝擊波掀開的、相對幹淨的雪窩裏,沒有覆蓋黑灰,隻有晶瑩的白雪。
    就在那片白雪之上,靜靜地……插著一樣東西。
    一截骨頭。
    瑩白!溫潤!通透!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打磨而成!
    它大約半尺長,形狀並不規整,帶著自然的弧度,像某種巨大生物指骨的一部分。表麵布滿了密密麻麻、蛛網般的裂紋,有些裂紋深處,還殘留著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暗金色光點,如同沉睡的星辰。
    是我的玉骨!左臂深處崩飛出來的那截山髓碎片!
    它竟然沒有被爆炸摧毀?反而插在了這裏?像是被某種力量特意安置在此!
    看到它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悸動猛地從左臂那空蕩蕩、死寂的斷口深處傳來!不是痛,而是一種強烈的、源自本能的……召喚!仿佛失散的肢體在呼喚回歸!斷口周圍的皮肉,甚至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起來,想要去夠那截玉骨!
    右手裏緊攥著的東西也傳來一陣微弱的溫熱感。是那張黃表紙!它竟然也還在!雖然早已黯淡無光,紙麵焦黃卷曲,但那個被血浸透的“念”字烙印,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與那截玉骨上黯淡的暗金餘燼隱隱呼應。
    爺爺的“念”……山髓……
    就在我被這截失而複得的玉骨碎片吸引,心神劇震的刹那——
    “咚。”
    一聲沉悶的、仿佛隔著厚重棉被傳來的……敲擊聲。
    從腳底下……極深、極深的凍土深處……傳了上來!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直直撞進心窩裏!震得身下的雪層都似乎跟著……極其輕微地……顫了一下!
    不是之前巨棺翻騰的“嘎吱”聲!也不是參屍吞噬時的蠕動聲!
    這聲音……更沉!更悶!更……空!像是……一個巨大的、沉重的……指關節……在……叩擊……厚重的……棺蓋?!
    “咚。”
    又是一聲!
    比剛才更清晰!更近!仿佛那叩擊的源頭,正從沉睡的深淵……緩緩……向上……抬升!
    一股比冰雪更刺骨、比參屍怨毒更純粹、更古老、更……死寂的寒意!如同萬年冰封的墓穴被撬開了一絲縫隙,猛地從叩擊傳來的方向……滲透了出來!瞬間攫住了我的心髒!
    不是一口棺!
    是……另外那兩口!
    那兩口埋得更深、更古老、被山靈泣血排斥的巨棺!它們……醒了!被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焚棺之戰……徹底驚醒了!
    “咚……咚……”
    叩擊聲開始變得……規律起來!
    緩慢!沉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如同……喪鍾……在凍土深處……被……敲響!
    每一次叩擊,都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靈魂上!帶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無法抗拒的……恐懼!那恐懼甚至超越了麵對參屍時的絕望,是一種對“終結”本身的……敬畏!
    身體在這規律的叩擊聲中,不受控製地……僵直!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血液似乎都要凍結!隻有右手裏那張黃表紙,傳來一絲微弱卻頑強的暖意,死死護住心口最後一點清明。
    “嗬……嗬……”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叩擊聲中,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穿過枯骨縫隙的……吸氣聲,在我耳邊……極其突兀地……響了起來!
    不是幻覺!
    聲音來源……就在我身側!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起!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扭過頭!
    視線艱難地聚焦。
    身旁那片覆蓋著薄雪的焦黑硬殼邊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一個……坐著的人!
    他背對著我,佝僂著,穿著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沾滿黑灰和冰晶的破舊老羊皮襖,頭上戴著一頂同樣破舊、帽簷耷拉下來的狗皮帽子。他就那麽悄無聲息地坐在雪地裏,離我不過三尺遠,像一尊落滿了雪的土雕,仿佛亙古之前就已經在那裏。
    風雪似乎在他身周繞行,連飄落的雪沫子都避開了他。
    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我竟然毫無察覺!
    恐懼瞬間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寒冷!右臂下意識地想撐起身體後退,卻牽動了手腕的焦傷,疼得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了冰冷的裏衣。
    那佝僂的背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極其緩慢地……他轉過了頭。
    狗皮帽子的陰影下,露出一張臉。
    一張……極其……蒼老的臉。
    皺紋深得像是用刀在枯木上刻出來的,縱橫交錯,布滿了歲月的溝壑。皮膚是長期被風雪侵蝕的醬紫色,粗糙得像砂紙。顴骨高聳,眼窩深陷,裏麵嵌著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
    渾濁!卻像結了冰的深潭!沒有一絲活人的溫度,隻有一種看透了生死、看穿了風雪、甚至……看透了這片土地下埋藏的所有秘密的……漠然和……滄桑!瞳孔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極淡、極淡的……暗金色餘燼?如同即將熄滅的爐灰。
    他就這麽靜靜地看著我,渾濁冰冷的眼神,如同兩道冰錐,穿透風雪,釘在我的臉上,釘在我殘破的身體上,最後……緩緩地……移向了我身旁雪地裏……那截靜靜插著的、布滿裂紋的瑩白玉骨。
    他的目光停留在玉骨上,停留了很久。那渾濁冰冷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是死水微瀾,又像是……認出了什麽極其古老的東西。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手同樣蒼老得可怕,皮膚如同風幹的樹皮,布滿了凍瘡和老繭,指關節粗大變形。手上沾滿了黑灰和雪沫。
    他伸出的目標……不是重傷的我。
    而是……那截插在雪地裏的……玉骨碎片!
    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仿佛那東西……本就該屬於他。
    蒼老枯槁的手指,一點點靠近那溫潤瑩白、布滿裂紋的骨片。指尖即將觸碰到的瞬間——
    “咚——!!!”
    腳下凍土深處,那規律而沉重的叩擊聲,驟然……變成了……一聲狂暴的……撞擊!
    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徹底激怒!帶著滔天的怨毒和一種被冒犯的狂怒!
    整個雪原猛地一震!身下的焦硬凍土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縫邊緣的積雪簌簌滑落!
    那佝僂老人的動作……頓住了。
    他即將觸碰到玉骨的手指,懸停在半空。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渾濁冰冷的視線,不再看我,也不再看玉骨。
    而是……穿透了漫天風雪……穿透了厚厚的凍土層……死死地……盯向了……那叩擊與撞擊傳來的……地底深處!
    那雙渾濁如冰潭的眼底,那點極淡的暗金餘燼,猛地……跳動了一下!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亙古凍土般沉重、冰冷、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淩厲氣息……從他佝僂的身軀裏……無聲地……彌漫開來。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